第140章
话语入耳的一瞬,彷佛雷霆霹雳加身,劈得时宴朝近乎于悚然,那一句逼得他落在悬崖边上,再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1]
他如今在京中,而蓬壶远在千里之外,那茫茫海上如何传递消息?若要与蓬壶通信,则必定送去青鸟。祖父昨日尚且未提起这一遭,可今天却从陛下的口中听到。
藏不住,果然是隐不了,瞒不得。
“回禀陛下。”时宴朝声音嘶哑,如同刮了砂纸,“……臣昨夜不曾。”
“时侯也不曾教你传?”
时宴朝指节抵在奏章上,近乎于发白:“不曾。陛下,祖父并不知青鸟之事,昨日二郎伤重,他本想让臣传信去蓬壶,求家师出手相救。但无妄境怎能随意入建邺?便是将二郎送去,千里迢迢,也捱不到那时候,是以臣便拒了。”
话已至此,他竟不知天子信还是不信。
祖父不知他可以传青鸟去蓬壶,以为他只能递去寻常书信,这才作罢了念头。
可若是知晓青鸟一事呢?若祖父昨夜严声厉问,他可还有推脱的办法?他是否会传信蓬壶?
时宴朝叩首,涩声道:“……若陛下仍心有怀疑,召萧统领来,一试便知。”
几息间的沉默,竟是如此折磨漫长,久久不曾听得天子言语,时宴朝将奏摺合好,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不敢直面君王,不敢直面天恩,唯有将己身扣在冰冷的金砖上,彷佛这样,能压下几分热炭的沸意。
“时卿倒是说说,朕怀疑什么?”
时宴朝面色苍白,浑身发颤,他心知自己已经犯了欺君之罪,可至于此,便再没有了退回的余地。他道:“怀疑蓬壶……是否有不臣之心。”
话语至此,喉中那块热炭终于吐出,他已不知自己喉咙是否被烫穿,可他心知再隐瞒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时宴朝道:“上皇曾遣人去蓬壶,问道是假,密谋是真……臣从前并不知晓,也是不久前,才得了三言两语,隐约生出这么个猜测。”
大安宫中,上皇退位之后,寻仙问道,似乎想寻访长生。天下道观走过许多,一处一处皆是禀明上报了的,可去蓬壶的内侍却没有寻着地方,说是在海上遭遇风暴迷了路,连人也不见了。
九州四海,道门数不胜数,怎么偏偏失了音信的那处,便是蓬壶?
殿内一片寂静,不知过了许久,终于听得天子开口:“上皇与蓬壶许诺了什么?”
时宴朝道:“事成之后,愿奉家师为国师,愿尊蓬壶为天下道庭。”
而那要成的是什么事情?
时宴朝心中栗六,根本不敢再想。
他如何敢,又如何能!这件事梗在喉中,辗转反侧,无人能谋,无人能议。谁料昨日又在家中,看到了大安宫派来的内侍,谁料祖父竟是那般糊涂。
他哑声道:“知而不报,犯上欺君,这是臣第四桩罪。”
李观海如何能成为大雍国师,蓬壶又如何能成为天下道庭?大雍从无国师,亦无国教先例,那必然要让御座上的君王首肯。可如今御座上的是当今天子,李观海联系的却是大安宫的上皇!
这中间安的是什么心思?
无外乎谋逆造反,犯上作乱。
这对天家父子之间不睦早不是什么隐秘事,三年前宫变便是时宴朝不曾入京也有所耳闻。如今只不过微微一想,已近乎于毛骨悚然。
前日的比试,陛下为何不偏不倚,正正好取了那一把“别春水”作为彩头!
而他偏偏以为那剑出自白帝城,当真不曾上场。
那是陛下的试探,或者说是陛下的考验,而自己的答覆……时宴朝吞下喉中苦涩。
他,大错特错。
彷佛一声嗤笑:“他想当国师?”
时宴朝哑声道:“家师……屡败于白帝城,心中生出些魔念。上皇道若他为国师,有天下供奉,白帝城便再难企及。”
输给厉观澜,几近心魔。而在天下人眼中,蓬壶低了白帝城一头。李观海心生不甘,饶是已为武道宗师,竟也不能幸免。
“何必拦着青鸟。”天子轻叹,声音里带着奇异的温和,“若是再有人劝你,你照传了便是。”
时宴朝重重叩首:“是,臣……愿为陛下前驱。”
他知道陛下的意思,也知道终于谋求一分生机……尽管那前途艰险重重,他已近乎于脱力。
便在此时。
“陛下呢?”遥遥的听见一道清灵声音,自远处而来。
时宴朝起初还以为自己听错,天子处理政务重地,是谁敢在两仪殿内大声喧哗?
旋即他便知道自己不曾听错。
那边上似乎是有个内侍追着,一边小跑一边赔笑:“哎哟我的世子殿下,陛下如今正在议事呢,是什么事十万火急、一刻也等不得?”
他听了出来,后边追着的那个是在两仪殿前伺候的小公公,平日里曾见过。
而那清灵灵的嗓音……
只能是一个人。
他想陛下或许不会放人进来,如今谈的事情如何能教人知晓?殿前张鹤邻还守在那处,他必定会将那少年世子拦在殿外。
可时宴朝错了,大错特错。
那脚步声来得及快,风风火火,几乎是眨眼间便到了殿前,那外边守着的张鹤邻不知在干什么,拦也没有拦,开口就是笑:“世子来啦?这么些天,您可算想起主动来两仪殿啦?”
“你这说得,我彷佛是忘记似的。”
“那哪儿能呢!奴婢可不敢揣测。”御前总管笑吟吟的,“只是世子从来都不来,那不只教人以为,世子是忘了么?”
“行之呢?”
“陛下在呢!世子可快些进去罢!”
拦也没有拦,劝也没有劝,倒像是满心的逢迎。
也就是那么短短的一瞬,脚步已经响到了殿中,彷佛一阵山间掠过的轻风,又似野道上蓬勃盛开的杂花。
眼角处瞥过的颜色是蕉红的袍角,明烈夺目,伴随着琳琅的环佩叩击之声,琤琤[chēng]琅琅,摇曳生辉。
他又见到了那一枚螭龙玉佩。
曾佩在陛下腰间、象徵着天子权柄的龙佩。
“行之?”响起的声音略有迟疑,“……你在议事?”
“已议完了。”陛下目光扫过,分明是教他下去的意思,有淡淡的不悦。
若是他机变灵巧,方才那声音响起时,便应该告退。可他不仅那时跪在殿前,后来陛下的示意也未曾接住。
他行礼告退,转身出殿,身影蹒跚。
而来人半分也没看向他,竟是径直走向了御座。
“跑那么快作甚?先喝茶。”远远地听见陛下开口,不复先前冷淡威重。那嗓音亦是柔和的,不再如云似雾,恩威难测,而是伴着笑意,潺潺如春水。
“给你备了桂圆百合茶,先润润嗓?”
面见天子不需传报。
殿前内侍笑脸相迎。
还有那一声从未听过的“行之”,那是陛下的字罢?
踏出殿时彷佛不经意回首,见得那身蕉红衣袍已经到了御座旁,两相人影交叠。年少的世子几乎靠在一处,而天子也不曾出声责怪,甚至还扶了一扶。
“时世子?”内侍的嗓音将他拉回现实。
时宴朝脑海中倏忽闪过一个念头:那才是真正的天子近臣。
第98章 龙眼 千里迢迢,就为了救你这小情郎
98.
然而那“天子近臣”并不知时宴朝这一番感慨。
两仪殿中,宁离取了小瓷匙,正挖着碗中的龙眼。去了核的果肉一颗颗圆润得很,是半透明的乳白,然而含进口中,却只觉得寡淡,想来那甜味早就煮进水里了。
他在这边挖着,裴昭也已将朱笔放好,微微笑道:“何事这般着急?连你这大忙人都舍得抽空来两仪殿了。”
宁离:“……”
他那不是切记铭记,远离朝堂,不沾政事么,怎么行之也还要来打趣他。
不过在他心中的确有一件事情,十分重要。
宁离笑起来:“我要告诉你,孙大夫到建邺啦!”
裴昭道:“……哪个孙大夫?”
宁离奇怪的看他一眼,以为他忘了,便道:“还能有哪一位,孙妙应孙先生呀,你们不是把他称作‘药王’,寻访了许久么?”
他心想行之这也是糊涂了,不是一直都在找孙大夫么,如今人终于到了,居然又还问起来了。
这本应该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在自己身侧的行之,看上去倒并不是很高兴、或者很激动的样子,那神情竟然有些沉默,而在平静中还有一些恍惚与晦暗。
这是怎么了?
宁离从不察言观色,可他莫名的觉得,裴昭现在的神情,彷佛有一些 不对劲。他伸手扣住了裴昭五指,惊觉那指尖竟是一阵阵寒凉的。
“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