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不,他已经知道了那是裴昭,他没想过,那是御极海内的天子。
  可裴昭瞒着他,有坐、做什么不利于他的事情吗?
  没有。
  他与时宴暮起了冲突,时宴暮被按着头道歉。他不想进宫,宫中便一直没有传召。他想要看《春归建初图》,于是宫中的秘藏,便到了他的案上。
  甚至他伤心落魄时,裴昭还说了自己的旧事做开解。
  ……若非是这一次裴昭毒发,他关心则乱,失了方寸自己闯入宫里来,恐怕还在那山上过逍遥日子罢。
  而他赶来之前,还在别院中折梅。
  宁离搅动着手中汤匙,雪白的粥羹荡起一圈又一圈浅浅涟漪。
  那时归喜禅师面色有异,问他知不知道裴昭身份,他胡乱搪塞过去了。
  禅师定然是早就知晓,是以才有此问。
  唔,他当时还警惕得很,生怕这老僧是要挑拨离间。
  归喜禅师还与他说了什么来着?好像是个什么分桃的故事……
  宁离心口一跳。
  汤匙晃荡,险些没有拿稳。
  他做贼似的喝了口鱼片粥,教那香糯的粥羹平复一下心情,然后又生出了一点子疑惑。
  可行之看上去,也不怎么想将他留在建邺嘛?
  第72章 蔗汤 嘴唇晶莹,讨吻一样,可怜又可爱
  72.
  难得天光好,窗棂外,日头照得雪花晶莹,琉璃瓦片上有薄薄的光,彷佛也添上了几分温度。
  裴昭问道:“宁宁呢?”
  张鹤邻道:“还在书斋里,听底下人说,在看您的脉案呢……哎,都说世子不爱读书,看来也只是没遇着教他用功的地方罢。”
  裴昭唇上不觉露出些笑意,又觉得有几分不庄重,旋即收了。
  这时候外间有人通传,原来是到了每日请脉的时候。
  李御奉手指搭在裴昭腕上,久久不曾言语,老皱面上,也现出些琢磨神情。
  裴昭倒是已将这样子看惯,心里边平静得和水似的,问道:“如何?”
  李御奉问道:“这两日陛下还觉得冷吗?”
  裴昭道:“不觉得,只些微有点子困乏。”
  又问是否有胸闷、惊悸、气结郁滞等症状,裴昭皆是一一答了。他并不是那等子讳疾忌医的人,只不过从前意兴萧索,也惫懒得很,只觉是徒做无用功,如今心境却有了几分差别。
  他唯一沉吟道:“此番醒来后,朕自觉胸中比从前松快了些许。”
  李奉御点点头:“正是,碧海燃犀灯传闻可解世间百毒,从前臣等用错了方法……如今教世子点来,果然对陛下|身体大有裨益。”心中其实还有一番感叹,从前只道是陛下的病无药可医,若是早知这法子,恐怕也不至于拖到如今境地。
  总归现下裴昭的身体,比以前毒发时候要好上许多,毕竟不需要再用那些个毒物来以毒攻毒。饮鸩止渴,哪里能够长远?
  只是却还有一桩。
  “从前陛下都是用剧毒之物来镇黄泉竭的毒,纠缠太深,已经入了肺腑。如今黄泉竭被压制,还要想个办法,把从前那些沉积在体内的毒都拔出来……不然,黄泉竭毒性弱了,又怕那些奇毒再作怪。”
  裴昭垂目,望过自己手掌,五指苍白而无华,那并不是很康健的颜色。
  此番听李奉御这般说,心里有些失望,但也不意外。这跗骨缠身的毒,哪有这么容易就解掉呢?
  “怕是还说漏了一遭,还有朕所学功法反噬。”
  “陛下所说的是。”李御奉颤巍巍道,“只是那……便更是微臣力有不及之处了。”
  裴昭道:“可有痊愈之法?”
  一时殿内安静着,没有人应答。
  老奉御抱着医箱下去了,只说还要再多翻翻古医书,张鹤邻轻抹了把汗,还好陛下的性子,并不是随意牵连旁人的,若是换了先帝……那只怕又是几条人命。
  无论如何,陛下此番又重有了求医之心,那也是好事,总比那会子在两仪殿里枯坐,说什么年寿不永要强。
  张鹤邻道:“陛下,奴婢有个想法,何必拘泥于宫里,大江南北,也有杏林好手,说不定便有些个卧虎藏龙的呢?不若开杏榜,广招天下名医入宫。”从前也劝了几番,但裴昭只是不允,如今瞧着,或许可以再劝上一劝。
  他只盼裴昭转了心意,却见裴昭手指轻轻叩击着,彷佛有些难以决断,忽然说:“孙妙应没有死。”
  谁?
  孙妙应又是何方人物?
  张鹤邻脑子停了半拍,霎时就转了过来,登时间喜上眉梢:“当真?药王原来还活在世上?那敢情好,陛下,咱们快快将他请进宫来,有药王出手,陛下的病定能不药而愈。”
  裴昭轻轻一哂:“你请不来他。”
  张鹤邻顿时急了:“那怎么会呢?奇珍异宝、高官厚禄,不怕孙妙应不动心。就算他真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奴婢便想法子去求他,金石所致,精诚为开。再者,医者仁心,他定不至于见死不救……若是他再不肯,便是五花大绑也得给他绑过来,奴婢看萧统领就很合适。”
  这都什么话?前面听着还算正经,后边就只剩荒唐。
  裴昭道:“你便是将九龄与定襄两人都派过去,恐怕都不成。”
  张鹤邻听他语气不赞同,立刻道:“奴婢只是知道孙妙应还活着,高兴得糊涂罢了,哪里会真想用这等野蛮法子。”但他心里确然是这样想的,若真不愿意来,便付诸武力,威逼利诱,也得将人带来。
  裴昭不置可否,只摇了摇头。
  张鹤邻忽然间醒悟过来,没忍住一拍脑袋,暗骂自己确实糊涂。暗卫寻访那么多年也没听到个消息,怎么突然陛下就晓得了孙妙应还活着?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什么人告诉的陛下,难道还用再问?
  他小心翼翼道:“陛下,恕奴婢多嘴,孙妙应可是在夔州?”
  裴昭颔首。
  张鹤邻心下微松,连道果然,一时笑道:“那就请宁郎君卖个面子罢。”
  裴昭斜睨一眼:“你倒机灵。”并不曾否认。
  张鹤邻嘿嘿笑了声,心道原来是宁离的渊源,以这位小郎君对他家主君上心的程度,那必然要去请孙妙应出山。愁云惨雾许久,如今竟然当真拨开阴翳、见得一线生机,心中激动,说不得眼眶都红了。
  裴昭皱眉:“宁宁成天落泪也罢了,你怎么也哭上了。”
  张鹤邻赶紧一抹:“奴婢心里高兴,心里激动……没忍住失态了,陛下。”
  。
  书斋离内殿并不远,裴昭过去时摆摆手,于是底下人皆无声行礼,并不曾通传。
  有那些个不长眼睛的内侍跟着要过去,一把被张鹤邻给截住了。
  等裴昭走进书斋,却见案前空空,不见的人影,走得近了时,鼻端却嗅到一段熟悉味道。那药香清苦的很,他目光自案上堆栈的卷宗扫过,心中大致有了数,只怕是自己历年来的脉案,都被取来堆在了这处。
  绕过桌案,终于拨云见日,原来那传闻中正苦读脉案的小郎君,此刻正躺在窗前卧榻上,耳侧听得绵长呼吸,显然是睡得熟了。蕉红的袍子胡乱散着,脸上一卷病案斜斜覆着,还有只手也淩乱的垂在榻外,只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
  榻边搁着一方矮几,上边摆着几样果盘与水晶杯。果子不曾动过,但杯中的蔗汤已喝了一半,不过早冷了。
  日光晴好,他倒是躲懒,睡在这一处晒太阳。
  裴昭心中啼笑皆非,心想果然读书还是太难了些。又道这伺候的内侍太不尽心,怎能教宁离在这里睡着,如今隆冬,纵使屋中烧着地龙,也要小心受了寒气,头痛脑热。他亲自取了毯子给宁离盖上,也不曾把人叫醒,便在一旁坐下。这时候,只觉得那病案书页微微晃了晃,再一看,原来是宁离轻轻侧了个身。
  他听着急促了一瞬的呼吸,不知道怎的,忽然促狭之心起了。起身捉了宁离的手臂放入毯子里,又亲手取走了少年面上盖着的病案。
  果然见得那卷翘眼睫,轻轻颤了颤。
  宁离生得极明艳的一张美人面,此刻雪白面上,双颊晕粉,好似霞染,嘴唇晶莹,微微张着,讨吻一样,可怜又可爱。
  裴昭原本是要作弄人的,然而此刻心中那想法烟消云散,反而生出另一般心思。倾过身去,将少年尽数笼在自己气息里,手指碰过丰|润鲜妍的嘴唇,这一下,原本乱了的呼吸彻底停了。
  到底是心中不忍,裴昭一触及分。
  眼见着少年双目紧阖,还在装睡,心道不若就走开,也别把人逼得太紧。然而起身走出几步又改了主意,旋即回来坐下,彷佛自言自语道:“果然日光醉暖,我不若也来赏鉴一番。”作势也要上那卧榻。
  终于听得那呼吸一变,少年嗔道:“行之,你作弄我!”
  “何有作弄?”裴昭端然正经道,“我不过效仿宁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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