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裴昭正巧用完,慢声道:“宁宁怎么知道?”
  宁离得意的笑了:“因为这方子还是我默出来的呢!”他昨天看脉案时绞尽脑汁,试图回忆些孙先生开的药方,可惜是半点儿没有记住,冥思苦想,总算回忆起了这么个食补的方子来。
  取一斤山药,蒸熟,去皮。又取鸡头实半斤,煮熟,去壳,捣碎为末。再取粳米半升,慢火煮成粥,空腹食用。
  他道:“从前我还在沙州时,家里边儿就常做这个……唔,还给你添了点儿川贝母粉。”
  那食谱其实也不甚特殊,不过听说宁离默了,裴昭少不得教人照做,温脾固气,补中去湿,总归没什么害处。
  “怎的叫神仙粥?”
  “我也不知晓……沙州家家户户都这么喊罢。”
  “宁宁从前常吃么?”
  “嗯。”
  宁离咕哝着,要去取高处的碧海燃犀灯,是以并不曾看见,裴昭并不曾笑。他见犀角灯里灯油已经烧得快要见底,只怕燃不了多久,便又添了些鲸脂进去。这次的鲸脂已没有了杂余香味,又划破了指尖,欲|要滴入几点血珠。
  他做事时全神贯注,没有想着别的,可是那血珠还不曾落下去,忽然听到一声含着隐怒的斥责:“宁宁!”
  侧头时候一怔,见得裴昭面上,不掩怒容。
  。
  宁离不明所以,浑不知裴昭那点子怒气从哪里来的,这听着,是对着他?
  他下意识解释道:“灯油不够了,我补充一些而已……行之,这次换的是我家中取来的鲸脂,只会更对你的病症,很快就可以弄好。”
  但裴昭心怒的哪里是这个,冷声道:“那你划手指做什么?”
  “是催化鲸脂。”宁离答着,可看着裴昭已然有些冷肃的神情,直觉这不是对方想要的答案。他顿时背手过去,将手和犀角灯都藏在身后,但这点动静哪里藏的了。
  “拿过来。”裴昭只是不许。
  宁离顿时心中委屈,可这是为了给他治病呀!有什么好不许的。
  他眼珠一转,开始叽叽咕咕的告状:“拿什么?唉,我和你说,行之,你不知道薛统领叫来的那个人,说什么是水性功法的好手呢,化开个灯油都不会,害我白白的等了老半天。还好我多留了这一招,不然都只能干瞪眼。”
  嘴上一边告状,手上一边也没停。
  血珠淅沥沥的落进了灯盏,宁离心道,只要他快些,生米煮成熟饭,这一节就算过去了。
  但他这架势哪里瞒得了人,何况滴溜的眼珠全然暴|露了心思。
  裴昭定定的瞧着他,忽然间要起身,又似是体力不支,身体晃荡,眼见着要砸在枕靠上,唬得宁离立时便将犀角灯丢下,过去将人稳稳扶住。
  可刚一上手,却被反抓住了臂膀,半点也不似无力。
  宁离一愣,醒悟过来,顿时嗔道:“行之,你居然诓我!”
  裴昭却不答,沿着他小臂滑下去,握住手腕强行翻过来,果然见得少年柔软指尖上,两道深深血口。宁离肌肤莹白,愈显得那两道血口,刺眼碍目。此刻其中一道才刚刚割开,还有殷红血珠从里头渗出来。
  他拭去了那一道血珠,却又有新的渗出,于是连他的指腹也沾上了殷红。裴昭沉默不语,另只手取了帕子,将手指裹住,好容易止住了血,又敷上些淡青色的膏药。
  “小口子而已,哪……哪这么麻烦。”宁离讷讷说话,越来越小,渐渐如蚊蚋而不可闻。
  因着裴昭正轻轻摩挲着指尖那两道血口,又酥,又痒,又麻。他却是自从捉住了宁离手开始,一句话也不说,宁离半跪在榻上,只见得他低垂的眉目,一丝不动的神情,薄唇轻抿而肃穆。
  宁离原本不觉着自己有做错什么,但是被那样妥帖包扎,轻抚摩挲,一时间不知怎的,却有窘迫暗生。他想要抽开手却不可得,裴昭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将他的手腕握住,教他挣扎也不得脱。
  宁离手腕发热,一时心跳如擂鼓,心中又讷讷,迟钝思绪转动着,试图避开些窘迫,细声解释道:“要点亮碧海燃犀灯,定要将鲸脂化开,而且为避免法、器相斥,只能用水性功法,我所学的化开不了,所以只能用血,勉强凑合些。”那其实是剧毒之物,三步之内,必有解药,他解开过黄泉竭,所以也勉强当得。只不过也是暂时治标罢了,治不了根,这样一想,又有一些低落。
  那沉默着实是教人心下难捱,终于等到裴昭开口了,却是教宁离一呆。
  “因为你也曾中过‘黄泉竭’,所以你要用你的血作为药引,是么?”
  宁离胡乱的点了点头,不知裴昭是怎么推断的,他其实没有想过将这事告诉裴昭。
  裴昭仍不看他,只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能轻易损伤……你点一次灯,便要割一次手,若是往后又要替旁人点灯,便又要再伤害自己吗?”
  宁离听他还是斥责自己,一时一怔:“可行之不是旁人。”
  。
  宁离原本一腔心意都系在他身上,哪知这人醒来后却多是怪怨,心下发乱:“可是……可是我也没有别的法子了。你躺在这里,闭着眼,好像要醒不过来。张管家慌得很,薛统领也帮不上忙,你体内有黄泉竭,还有镜照幽明在作怪。我没有好好学医术,也没有好好背书,什么也记不得……我不想你出事,我只知道这样能救你。还好剑符早就给了,还好你那天带着。”
  裴昭听他越说越快,迎着他微红眼眶,盈盈好似要落下泪来,一时只疑自己是说了什么重话,只一句便教宁离委屈如斯。
  便是这沉默功夫,水珠滴答落在手背,烫的人一哆嗦。宁离忽然咬住了嘴唇,不言不语,什么也不肯说了,泪水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的滚落。
  裴昭纵然心中有千般道理,这时也悉数被堵了回去。他心中叹息一声,心知是再说不了别的,轻柔抹过少年眼尾一抹湿痕,指尖登时被烫的一颤。哪知少年却是一偏头,不让他碰,裴昭再要去,便又往另一处偏,竟是倔得很了。
  两人一退一追,许是转的太快,宁离险些要栽下床去,裴昭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扯回来,没收得住力道,怀中一热,宁离正撞进了他胸口。
  或是怕撞着了他,这一次总算不挣扎,可是那泪水滔滔,立时便湿透了衣裳。
  这怎的就……
  裴昭无可奈何,将人拥着,少不得要柔声哄慰了:“别哭了,都是我说错了话,我知道宁宁是担心我。”
  那泪水还源源不绝着,彷佛受了天大的难过与委屈。
  “好好地,哭什么……昨天哭,今天也哭。宁宁要变成小泪人了。”
  “我不是小泪人!”宁离哽咽着反驳他,“还有,昨天我也没哭。”
  算起来裴昭昏迷了一日有余,那宁离赶来时是前日,确然昨天没哭。裴昭心中当真哭笑不得,心道,有力气反驳就好,总比那一味伤心要强。
  他又取了帕子,仔细将宁离面上的泪痕都拭掉,却见少年双目微红,只怔怔将他望着,似有迷惘,又是茫然。
  裴昭心下一叹,情知逃不过这一劫,也好,便在今天说清楚。心中牵扯酸楚着,面上却微微一笑:
  “宁宁可有什么要问我?”
  第71章 银耳盅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71.
  那殿中一时安寂了,片刻后,终于听到人开口,瓮声瓮气的。
  “行之是你的字,还是你的名?”
  裴昭如实答道:“阿翁临去前,替我取了这个字。”
  又听宁离道:“那你原本唤什么名?”
  裴昭仔细看着他神情,道:“我单名一个‘昭’,也是阿翁所赐。”
  “哪个‘昭’?”似乎不死心的确认。
  “昭昭若日月之明。”他并未多想,自幼听惯的文辞脱口而出,心里忽然却一震,不觉凝望着眼前的少年。
  裴昭从来都是惯读诗书的,只是相逢至今,他竟从来都没想起过下句,至今日才发现,原来还有这般巧合。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1]纵然知晓十有八|九是自己多想了,这一下也没禁得住,说好的是教宁离发问,自己却忍不住问了:“宁宁的名,又是哪一个‘离’?”
  宁离回答得直白,也甚不解风情:“离别的‘离’。”
  于是裴昭那点子摇动的心旌,便立时被扼住,连一点蔓生的枝桠也被掐掉了嫩芽。他心道自己怎么跟个毛头小子一般,为了微不足道的巧合而欣喜,而对侧的那人还眼眸澄澈,无知无觉。
  一时间只得苦笑。
  他知晓宁离当初进京时,甚至不知道御座上的天子换了一位,更知晓宁离后来为了弄清这个乌龙,仔细打探了一番……因为那原本就是他一手促成。
  天子裴昭,时年二十又三,如今御极,恰是三年。
  宁离不可能再懵懂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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