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上皇微默,叹道:“只怕是朕说想过,三郎也是不信的。”
  裴昭忽然就像是一盆雪水兜头浇下,教他浑身彻骨一片冰凉。他忽然想到,自己来前还教过宁离,不必拘泥于血脉亲缘,然而当真临头,竟然也还忍不住要再问。那软弱、那乞怜,教他竟然还存着几分期冀,望着上皇也是被蒙在鼓里。
  但他的父亲连哄骗他也不愿意,只要把那赤|裸|裸|的真实,彻彻底底的掰给他看。
  裴昭忽的觉得自己无比可笑,又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今日要走这一遭。与母亲讨不来公道,与自己要不来正义……可他原本就是这天下的主,他自己就是至高无上的理。
  裴昭点了点头:“姨母当时下黄泉竭,大概是想让朕身体衰败,死得神不知鬼不觉。都说这秘药并无痛苦,朕体验了一遭,却觉得有几分不足,于是便教人增删了几味药材,重新撰了方子。按照这新方子服下,初时如热炭烧喉,而后便五内俱焚,发作之时如置身滚釜之中,哀嚎不绝,死状凄惨,殷纣炮烙之刑,也不过如此。”
  上皇若有所觉。
  裴昭神色平静的说道:“在朕死前,会教人送去罪人裴旻与魏王裴晵的府上,教他们一并黄泉作伴,与姨母整整齐齐的在地府团圆。”
  上皇目中震动,霍然欲起,可裴昭已拂袖转身,没有半分留恋,大步走出殿外。
  袖中呼啸着冬日的冷风,当面而来,竟如刀割。
  这一时,檐下有一面容姣美的少年仓皇的候着,见着他来,深深行礼:“陛下,臣并不知有此之事。您是最重情义之人,父皇也惯来是刀子嘴豆腐心,为何都要恶语相向,平白伤了彼此的情分。“
  裴昭斜睨他一眼,忽然间冷笑一声:“小婢之子,也敢妄言情分。”
  裴晵何曾听过如此嘲讽,一张脸顿时涨的通红,颤抖着道:“陛下,我母亲也是父皇亲封的皇后,温柔端方,品格贵重……我知晓你不喜欢她,可怎么能如此刻意羞辱?”
  裴昭噙着冷笑,一时只想着,不若把小时氏当年做的那些丑事都抖出来,也教裴晵看看,她那貌若观音的母亲,私底下都干了些什么勾当。徉目间天地广阔,忽然又生几分萧索。与此等蠢货计较,又有什么意思?一时森然道:“你再胡搅蛮缠,扮傻装痴……朕不介意现在就送你去陪你母亲。”
  不过是笃定他不会做杀父弑君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妄图凭藉一点微薄血缘,骑在他的头上耀武扬威。
  御极至今,天下的骂名,他已经担了那么多,不外乎刻薄寡恩,倒行逆施,残酷不仁。
  多这一桩又如何?史笔如椽又如何?
  又如何?!
  一时立在丹陛之上,极是森冷的想着,头皮鼓鼓作痛,冷风呼啸如刀,彷佛穿心而过。
  忽然间张鹤邻急匆匆跑来,小声禀告数句。
  裴昭面色稍缓,道:“教他自己先顽着,不必等朕,回去时大抵也晚了。”
  张鹤邻知他心绪不佳,劝道:“您何必如此着急呢,今日晨起到现在,喝口水都不曾,不若先歇一歇……”
  裴昭只摇头:“不必,先去盯紧叛党旧部,看还有什么异动。至于大安宫……”
  回首处宫阙萧萧,凤光殿内,画皮粉饰的一派风光。
  再要开口,却是胸中一痛,陡然间逆涌出一股血气来。
  第67章 却鬼丸 黄泉竭
  67.
  花窗之外,天光明亮,石道小径早已经扫撒得干干净净,唯有沁人的冷香,透着雪后初霁的明朗。
  宁离贪睡一宿,总算醒了,耳边听见叽叽啾啾的鸣声,抓了枕边的两样果子,一拂幛幔跳了下床。抬头立刻见得窜出的黑羽白腹小隼,莽着脑袋撞过来。
  “诶诶诶……不会少了你的。”
  “芝麻糊,慢些!”
  他拢着荔枝、橘子,连着白腿小隼一并拎到了花架前,那小隼总算是提溜着爪子稳正了。
  宁离险些叉腰:“吃吧你,我有骗你吗?贪吃鬼,真馋!”
  冬日里天气冷,那两样果子虽不曾用冰镇着,瞧着也算是新鲜。宁离不知芝麻糊有多大的肚腹,竟然雄纠纠、气昂昂,把一整个橘子都啄了个干净,等它还要去啄第二只,他立刻就将这小隼揪住了。
  “贪食,顽皮,不好,不好!”
  院子里喜气洋洋的,吉利话一连串的冒,然而主人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宁离没见着人,不禁有一些失望。
  侍从取了黑梭梭的丸子来,笑吟吟道:“宁郎君,且先来驱避驱避鬼魅。”
  宁离嗅着些稍显刺激的味道,奇道:“这是什么,彷佛里边儿有雄黄?”
  侍从笑道:“宁郎君好眼力,这是以雄黄丹散二两,与蜡调和成的却鬼丸,您戴在手上也使得,服下也使得,可以驱邪避鬼。”
  入乡随俗,想来是建邺这边的习惯。宁离取了一枚却鬼丸佩在手上,又问道:“行之呢,怎么不见人?”
  侍从抿嘴笑道:“主君便知道您要问,嘱咐奴婢转告您,家中还有些事务需要处理,晚些时候他再回来。”
  宁离应了一声,不期然的,却想起了昨夜里裴昭与他讲的故事。裴昭家中,如今还有谁呢?是那不慈不爱、不闻不问的父亲,还是那不友不悌、犯上作乱的庶弟?
  总归都是一样的糟心。
  那两样人,大过年的去见了,都觉得晦气。
  他再追问时,只见得侍从摇头:“那便不知道啦!主君只吩咐奴婢,好好侍奉您,宁郎君不若先去玩耍些时候……”
  没得到答案,宁离也不气馁,他心道裴昭家中只怕是复杂得很,这等年节时候,指不定还有许多难缠的人物要应对,真心实意的不多,刻意添堵的不少,思来想去,都是一笔令人头痛的烂账哩。
  既然现下人不在,那暂且先放在一边,他又问侍从要了笔和纸来,铺在桌上。
  侍从凑在一旁,好奇道:“宁郎君是要给谁写信么?”
  宁离“嗯”了声:“对,也该给家里写信了。”
  实则一封写给阿耶,一封写给师父。他想了想,又忖了忖,提笔写自己已经从净居寺里出来了,在里面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大概是行之给他求了情,以至于陛下都没有为难他。又说在净居寺里遇到了一老僧,一沙弥,还有……一故人。
  可是那位故人……
  他其实是想婉婉转转的试探些个,旁敲侧击问一问,可是搜肠刮肚,却凑不出来什么词儿。越想眉越蹙,越想心越愁,到最后,干脆是把笔都搁下了。
  这可得怎么问呐……
  千回百转着,愁肠百结着,实在是想不出。
  侍从说:“郎君写好了么?”
  宁离叹气:“没有,我心里愁着呢。”
  侍从又问道:“郎君日日都笑着,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能令您发愁?”
  宁离更加叹气了:“真有的呢。”
  侍从开始出主意:“既然如此,郎君何不把皮球踢回去,干脆让别人愁?”
  宁离听得一点头:“你说的倒是有些道理。”
  对呀!
  死道友不死贫道,为什么要他做发愁的那个呢?明明将他瞒着、不告诉他真相的,是阿耶与师父啊?自己被蒙在鼓里团团转了十七年,如今刚知道真相,正是应该气势汹汹杀上门,要他们好生辩解一番才是!
  如今,人是去不了,但是,信还能送达。
  宁离喊道:“换笔!”
  换了一支熊毫,提笔落字,直抒胸臆。
  洋洋洒洒,终于写罢,等那信笺干一些,便亲自封好,请人送到墙那边的别院里去。
  侍从有些不解:“郎君为何不亲自去呢?如今正是旦日呢,想必府上也想念您的紧……”
  宁离顿时一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唉!
  他昨日远远的瞧见了,也没有去见姚先生,说不得,心中就生出来了一点儿愧疚。今天醒过来,那愧疚就更深了,近乡情怯大概是如此罢,还是让他再磨蹭些时日。
  宁离叹气道:“我撒了一个谎,这下子要说好多个来圆。唉,还是教姚先生以为,我还在净居寺里头罢。”
  至于这黑锅……
  宁离少不得对宫中的那位陛下说一声对不住,只得请他来背一背了。
  总归心上的大石头卸下了,轻松的很,转念,宁离又想着去院子里折一些梅花。
  那梅林他是已经去得很熟悉了,一路行入,无人之境,见着些积雪落在枝桠间,并不曾落下。石径之旁,红梅白雪,傲然淩霜,两色相宜。
  再过些时日,就要入春了罢……
  也不知道等这些花儿都谢了,树上有没有梅子可以吃。
  不过梅果、梅酒都还早着,眼下,先精心挑选了两枝。那雪粒淩淩的浸人,宁离并不觉得冷,抖落了雪片,抱在手中,重又寻了石径出来,忽然间停下了脚步。
  晃眼间似乎见着了个灰色身影,头上光洁,依稀是一位老僧。本以为是看错,再定睛一看,顿时分辨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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