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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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说的,难道是他么?
宁离颇有些迟钝的想,可为什么听归喜禅师的意思,彷佛他成了那该来的人?
珠帘之后,老僧的末音消隐而不闻,但宁离猜测,那吐出口的词,大抵不是糟糕,就是顽劣。白日里才起了那一番冲突,归喜禅师看上去气的很了,想来想去,都想不出能有什么好话。
宁离原本也没什么指望,更不央着归喜禅师定要美言几分,只是疑惑随之生在了心头。
听那语气,总不能是归喜禅师还很想带他登塔来这处小小的佛阁罢?
他还想听归喜禅师还有什么话,然而出乎意料,佛阁陷入了沉寂。
老僧端着油灯,枯槁而沉默,一点斜影拉长,并不知他心中思索何。
宁离耐心的等着,珠帘内外,一时俱寂静。长夜漫漫,万籁悄悄,他无意识想到,看来归喜禅师与此间的主人一定大有渊源,否则不会深夜前来。又想到两人本是师兄弟,关系好些也无可厚非。就这么胡乱的思索了会儿,忽的听闻脚步声,宁离蓦地回神,这才发觉,原来阑干之外,已是月上中天。
银辉落地,脚步渐远。
直到那动静彻底远去,宁离终于闪身入内。
离了点亮的烛火,珠帘后再度变得黑魆魆,直到宁离擦亮碧海燃犀灯,终于再照亮这一方天地。
一蒲团,一小案,除此之外,几无其他。
宁离目光落下,只觉得这地方,实在是朴素极了,几可称得上是简陋。若说在下方仰望时,只道是琉璃塔辉煌夺目,那么在塔内的这一方空间,却是截然不同的风貌。清苦,简朴,不难想像,此处的主人,生前究竟是怎样的光景。
这地方委实没有什么好看,也着实没什么稀奇。若说是要满足好奇心,一望之下,也该扫兴而归。
然而宁离不知为何,却迟迟的没有挪动脚步。他忽然间上前一步,到了那小案之前。
案上空旷,并无笔墨书卷,想来就算从前在此译经,也早已经被收拾归整,不见从前的痕迹。
檀香还未曾散去,袅袅的萦绕在鼻端,然而又有一般轻淡的气息,若隐若现,夹杂在其间。
宁离半跪在案前,手指无意识间按上了边沿,忽然间愣了一愣。他垂眸望去,方才落指那处,颜色微深,彷佛被什么浸透了一般,若是不仔细看,还以为与旁边一般无二。
那是……
若果没有错,那是碧海燃犀灯落下的烛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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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两仪殿中,裴昭正在听底下人的回覆。
那侍卫自净居寺出来后,心知这位世子身份贵重,不敢擅自处置,悄悄寻了张鹤邻说明。得令去了杨府后,又被吩咐了御前觐见,如今正是要将杨府中所闻所见,一字不漏的报给御座上的君王。
他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说了。裴昭听罢,倒是有几分惊讶,说道:“哦?当真备了一箩筐?”
那侍卫答道:“正是,杨世子初时有些不情愿,只嘀咕着什么被拉上了贼船。但到底还是备下了纸钱,托属下带给宁世子。如今马车正在大通门外候着。”
裴昭在净居寺外留下些熟面孔,便是以防宁离有事,如今晓得宁离千辛万苦传些话出去,只是为了让人置备纸钱,不免有些啼笑皆非。更料不到的是,这杨青鲤也是个糊里糊涂的,不仅不问前因后果,还当真依言行事,整整备上了一箩筐。
他摇了摇头,笑骂道:“胡闹。”
张鹤邻听他语气,便知晓并不是真的生气的意思,更何况,这事头的主人是宁离,陛下哪里会真生宁家小世子的气呢。当下在旁,接话道:“陛下,杨世子素来与宁世子交好,若要说急急忙忙想要帮上些忙,也是有的。”
裴昭斜睨一眼,道:“你倒是替他说话。”却也并不责怪,微一颔首:“就依他所言,即刻送去净居寺罢。”
这来龙去脉俱在两仪殿案头,再清楚不过。更何况,若真要论,那还是裴昭亲自挑起的头,他有什么不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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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王已然首肯,底下人自然循令去办了,务必妥妥当当,不出半分纰漏。
只是……
侍卫见着张鹤邻,悄声说道:“张公公,如今正要年节,若是在宫中烧纸,是否有些……”不吉利。
他也是个能察言观色的,见着张鹤邻面色,便把后面几个字给吞回去,心知万万不能够出口。
就听张鹤邻道:“陛下怎么吩咐了,你便怎么去做,还不明白么?将东西安安稳稳的送去才是你的事,旁的莫要多管。”至于怎么处置,嘿,那自然是宁世子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了!
那侍卫连道:“明白。”又说多谢张公公指点,自去了不提。
张鹤邻瞧他远远去了,心道,当日放在净居寺外的时候,瞧着也是个机灵的,怎么现在却像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
说什么宫中烧纸不祥不吉,可陛下心中,便没有“晦气”那两个字,当年亲自去祭拜,也不是没有的。
底下的小内监寻来禀告数句,张鹤邻便回殿,说道:“陛下,尚食局俱已备好了,照您的吩咐,没弄那些没甚滋味的蒸菜,都是些节令的时鲜。”
裴昭微一颔首,放下手中朱笔,一时笑道:“好,也去看看咱们这位小郎君,今儿个又有什么新花样。”
那语气甚是亲昵,言辞尚未落地,已是起身朝外走去。
张鹤邻晓得他心情舒畅,脸上满是笑纹,亦步亦趋着,说道:“可不是么,宁小郎君天真自然,一贯是率性 施为。”
“分明是无法无天。”
然而口中虽轻斥着,面上笑意却未改,细听来,还多有几分偏爱的意思。
裴昭叹道:“教他去读个书罢,跟刀架在脖子上,洪水猛兽似的,镇日插科打诨。教他做这旁的杂的,倒没有半分推辞,又乐在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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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居寺的那路是早已经熟悉的,院墙外侍卫披甲执锐,院墙内古寺不闻人声,一片幽然的静谧。
这时节走进去,到得禅房前,果然见得廊檐下好大一筐纸钱,而宁离穿着素色僧袍,靠在那柱梁旁,斜斜的托着脸颊,彷佛正在出神。
他素来活泼爱笑,难得见这般有心事模样,似是沉吟,似是思索,犹疑而未决。或许是被脚步声惊扰,廊下那小郎君侧过头来,漆黑眼眸原本散漫着,见着来人时骤然亮起,连唇边也不自觉绽出了笑涡:“行之。”
金相玉映,清新秀逸。裴昭早知他容色慑人,这一时也禁不住恍神。
——他是因为我的到来才这般欣喜的。
这个念头倏忽间出现在脑海,带着无可辩驳的笃定,而裴昭并不曾有半分质疑。
那姿容绝世的少年郎快步起身,翩翩朝他走来,双瞳中的茫然与忧愁俱褪却,教人心悸的信赖与亲近。最是无忧无虑,最是天真自在,最是可爱可怜。
无风无月的冬日,裴昭陡然间却想起少年时一段出游。
恰若春夜湖水,照映繁星。
无酒自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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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昭幼居储君之位,尔后权柄在握,执掌九州。他身份极贵极重,却也非稳如磐石,也曾几度经历起落沉浮。自幽州至建邺,一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臣属对他信服、倚仗、仰望,相似眼神见过不知凡几,唯有眼前这个,独独有些不同。
旁人见东宫、见天子、见君上,可是在宁离的眼中,唯见裴行之。
素净的僧袍飘摇着近了,带着扑面而来的笑靥。裴昭伸手握住了那小郎君的臂膀,指下衣物所裹肌体正如他所想,蓬勃,明亮。
他心下有种近乎于了悟的洞察,微微叹着,面上却不曾有改,只含笑问道:“这是怎的了?怎见宁宁,几分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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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
方才情态,怕是全落入了行之眼底。
宁离顺着他目光看去,正落在檐下那竹筐上,颇有些作窘,小声开口:“行之,这些是青鲤托人给我送来的纸钱。”
裴昭心里明镜似的,面上却微作不解,只问道:“我听闻是你主动请他备的,难不成还有不妥?”
宁离听得,唉声叹气:“我只是请他帮我备上一些,可没有说要这么多,你看这,整整压实了的一箩筐……哪里烧得了这么多,该不会是他们叙州的风俗罢?”
裴昭不曾说有甚,倒是听得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宁离道:“行之,你也觉着送来的太多了是不是?”
裴昭叹道:“你怕是不知道,前些阵子他受了罚,本该在府里烧足一个月的纸钱。”
宁离:“!!!”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可总觉得要论源头,是被他给拖累了。
裴昭打趣道:“指不定,他想着把这份重担,分担一部分给你了。”
宁离听得大为惭愧,喃喃道:“都是我闯出来的祸。”
耳边却静静,眼见着裴昭目中含笑,几分揶揄似的将他看着,彷佛在说,如今他可算是明白了,不免更加羞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