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宁离那话语落下,面上忽然现出了些微的迟疑,彷佛有些犹豫而不定。裴昭并不曾惊扰他,甚是耐心的等着,才听见宁离不确定的开口:“……行之,那里面也有我家的原因,是不是?”
裴昭说:“你不必这样想……”
“可若非如此。”宁离道,“你就不会提及,他与阿耶交好。”
“只是与宁氏……”
“我阿耶无兄无弟,我也无叔无伯。宁氏三代一脉单传,若当真与宁氏相交,唯一的人选,也只有我阿耶。”
。
平日里见着,大大咧咧,万事都不挂心。这会儿,却是惊人的机敏。
那本是裴昭想要的,此刻当真见了,却生出了些后悔。
如何要将这尘封已久的往事再掀开,惹得小郎君心意难平呢?
裴昭不答,近乎于默认。
听得宁离喃喃问道:“是上皇下令将他处死的吗?”
裴昭微一迟疑,摇头道:“我并不太清楚,但想来应当不是……当年听他讲经时,他便已经不好了。”
那段话从口中说出,一时间,心中悄然升起的,竟是怅然。
谁知道再度踏入净居寺,听闻的便是归猗的死讯?
大都好物不牢靠,彩云易散琉璃脆。
原来当初在琉璃塔上听归猗讲经之时,那僧人就已经是重病之身,只是搁着一道帘幕,并不曾瞧见,也不曾思及。
幼年的裴昭送去一碗梨膏,只是天性使然。没想到却因此结下善缘,得知了真相,捡活了这条命。
可是,他却救不了归猗。
。
眼前小郎君似是极度为那早逝的僧人感到惋惜不平。
“宁宁……”裴昭叹了一口气。
——如今时过境迁,你便是再恨恨不平,那也无济于事了。
要这样劝慰些,正对上了少年人怒意咻咻眼眸,裴昭忽然间一滞,剩余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宫中多年,尔虞我诈,他已经血冷,又何必再将那一泼凉水,朝着少年头上浇去?
岑岑寂寂着,忽然间,有念头转过。
裴昭轻声说:“再过几日,便是他忌日,你若是愿意,不妨来给他烧一烧纸。”
果然,宁离并不曾推拒。
“是哪一天?”
乍然被问及,裴昭一时间竟沉默,过得片刻,终于道:“是岁末的最后一天。”
除夕。
。
案上一例白果汤,放至冷了,也还剩了大半。
是内侍与他送来的,宁离却没有什么心情去喝,他搅弄着羹匙,心中想的,还是墓塔前的事。
画圣弟子吴彦之,挥毫泼墨留下传世名卷,《春归建初图》。宁离入建邺城至今,终于找到了那画卷上,最后的一片拼图。
那风华皎然的僧人,原来是唤作“归猗”。
画壁中、浮屠下、墓塔前,林林总总得来的些碎片,教他的脑海间,终于拼凑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响。
他应当是个贫家子弟,幼年时被上皇买来,作为佛前替身关在净居寺中。在这建康宫中,偏僻的皇寺一隅,无声无息的替上皇出家。
那样的身份,并不要求他能创建什么作为、闯出什么名声,只要他平平无奇、无功无过、波澜不兴的在净居寺里度过此生。可是阴差阳错之下,他偏偏去了建初寺、偏偏登上了讲经台,甚至还在外|邦|作|乱的佛会上,出尽了风头。
于是,将上皇给惹怒了么?
无怪乎,甚少有人知晓他的名字。宁离略略有些茫然的想。
如今距离元熙十九年,已经过去了好一些年头。元熙陛下于二十一年驾崩,而仁寿一朝,足足有十四年。那时上皇手握天下权柄,若是存心,足可以在四处都抹掉他的名字。
或移花接木,或李代桃僵,以至于宁离在最初时也以为,那是建初寺的出身。
若非那年的对手太过于特殊,西蕃的狼狈落败教百姓津津乐道,是否连那年的佛会盛事,也会渐渐风吹湮灭?
毕竟,佛会年年皆有啊!
然而即便当时裴昭已经与他讲过对错,宁离仍旧无法理解:
——为什么上皇会不喜?
他的佛前替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击败了西蕃的国师、教波罗觉慧丢尽了颜面。
难道,他不应该为此拍手称快么?!
继而,他又想起了在那墓塔衰草之间,裴昭意欲劝说宽解的神情,想要教他不放在心上。
可偏偏宁离已经记在了心上。
归猗与他阿耶交好,而沙州宁氏,为上皇所忌惮。
宁离并非半点也不懂,相反,只要一想到那老皇帝老迈昏庸、任用奸佞的做派,他是明白的不能够再明白。
心地狭窄、嫉妒贤能、孤行己意、刚愎自用、纵|情|酒|色、荒淫无度……
这用来描述那老皇帝,不会有半分的错处!
可是……
他从来都不知道,阿耶曾来过建邺,更是不曾听说,阿耶有这样一位好友。
沙州不曾听人提起过,他更是不曾见过半分痕迹。
……且慢。
当真是半点痕迹也无的么?
宁离倏地探出右手,挽袖相执,可穿梭而过的,只有冬日寒冽的冷风。
那林中静静,那阶前寂寂,那檐下悄悄。
手中,亦是空空如也。
宁离极为罕见的生出了些烦躁的情绪。
他的剑呢?
如今,还不肯听他使唤么?!
。
式干殿。
离了墓塔之后,裴昭并未待在净居寺里,而是回了寝宫之中。
他见宁离被那段往事弄得心绪起伏,已经生出了几分悔意,原本是前去探望一番,怎知道,却教宁离也心烦了。
殿中烛黯,裴昭微微叹道:“鹤邻,朕是否不应当告诉他。”
难得见陛下会有此神情,但离了禅房后的那段时间里,张鹤邻并不曾近身伺候,若是要他说有发生何事,他是不知的,但是教他猜,彷佛可窥个一鳞半爪。
净居寺那地方,老的老,散的散,能与陛下有渊源的,又还有谁呢?
张鹤邻道:“您若是觉着无碍,愿教宁郎君知晓,那自是无不妥的。”
当真是妥当么?
裴昭道:“他问朕归猗是谁,又是如何去的。朕与他说不得,便领他去看了墓塔。”
墓塔……
张鹤邻也是愣了愣,饶是已有准备,也没想到,裴昭竟然真领了人去。
只因那与仁寿八年一段往事有关,说不得,便教人讳莫如深。
他说:“陛下,您心中又是如何想的呢?”
裴昭缓缓道:“他想看,朕便带他去罢了。”
。
那座墓塔,其实是在裴昭登基之后,才修建的。仁寿年间,从来也不曾有过。
仁寿十四年宫变后,裴昭登基,执掌权柄。忽然间武威卫递来消息,原来是净居寺的住持,想要觐见。
那时节,内忧外患,百废俱兴,裴昭接手了一个烂摊子,正是忙得焦头烂额。大雍的江山,远看时花团锦簇,近观了才知晓,千疮百孔。何况此时还有外患,西蕃浑水摸鱼,陈兵边疆,虎视眈眈。
就在这等时候,归喜禅师向他求见。
往前推一些,裴昭刚下令,停了净居寺的油灯。
原以为归喜禅师是要为燃灯的事情与他求情一番,裴昭心意已定、令旨已行,自然可以挥之不见。但最后,他还是没有请归喜禅师吃闭门羹。
或许是旧时曾与寺中人有渊源,或许是后来静养,长年累月在那禅房住着罢……
孰料归喜禅师半分没有提起油灯停燃之事。
转而提起了另外一遭,原来是心念师弟,想要依循旧例,修建一座墓塔。
上皇在位时,一意冷漠忽视,归喜禅师又怎敢去触他的霉头?直到御座上换了裴昭,他才再度活络了这心思。
也是那后来,裴昭才渐渐忖度出一些意味来。
当年在净居寺里,初时不曾见归猗,其实是因着……归猗正在幽囚之中。
何止是不能外出呢?
净居寺不可踏出一步,甚至连那琉璃塔也不能走下,终日所伴,只有那窄小的一方佛阁。上皇对他不喜,上行而下效,便是归喜禅师,忝为净居寺住持,年高德劭,也是有心无力,只敢偷偷接济。
若依此下去,大概归猗走时,也会无声无息,无人知晓。偏偏那时齐王妃心疼幼子、不曾送往建初寺,偏偏裴昭被送往了净居寺祈福小居,偏偏他还轰走了好一些僧人、以言语相问。
终使得归喜禅师再无他法,将他领去了琉璃塔。
阴差阳错,皆是造化。
他送了归猗一盏梨膏,归猗后来回以一盏灯。
碧海燃犀灯。
若教此灯在屋中燃烧,可解世间百毒。
僧人无畏,告以直言,教他将那灯拿去,小心一些点在屋中。纵然无法完全根除,却也可以教他日后不惧毒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