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山谷道旁搭着的棚子里围着好一些人,得亏杨青鲤眼尖,还能看出那边演的是傀儡戏。先前两人在建邺城里时,还一同去看过,只是没想着,竟然没赶上,今日里又给遇见了。
他本以为宁离会欣然同意,没想着,却吃了个闭门羹。
“傀儡戏?谁知道演哪个本子……万一那本子写的不好呢,没意思。”
杨青鲤又问了许多,左一个兴致缺缺,右一个毫无趣味,一连番下来,教他露出些思索的神色。换一个人大约就是要发脾气了,说好的一同出门玩耍,怎么就这样的不配合?但平日宁离不是这般做派。
他望着宁离有一些提不起精神头的模样,明明人在,身在,但是魂,好像飞走了,心不在焉只剩个皮囊也似的……
忽然说:“好罢,我知道什么有意思了。”
宁离:“……?”
杨青鲤道:“可惜这里没有……沙州的胡旋琵琶,明月羌笛。若是能听到乡音,大抵你就会喜欢了罢。”
宁离不妨他会这么说,呆了一下。
杨青鲤道:“你想家了么?”
宁离没想到他会看出来,也没什么好扭捏的,便承认了:“是有些想了,青鲤,难道你不想么?”
杨青鲤一边吃着手里的菓子,一边叹气:“想也是空想,想了那也是回不去呢。”
他二人的处境,其实并无甚差别,一个出自于沙州宁氏,一个出身于叙州杨氏,都是送到京中来的质子,都是家中的独子。
只是……
杨青鲤心想,自己如今好歹已经觐见,但是宁离呢?彷佛被陛下恼了一般,如今也不曾召见,彻底成了个被遗忘的人。
但这话也不太好说出来,更何况此刻人多。
“别想了。”杨青鲤便转移话题,“……走,咱们去看把戏!”
他心中着实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情。
只盼宁离不要将这事放在心上才好。
第16章 杨枝甘露 春归建初图
16.
人影幢幢,摩肩接踵。
建初寺的人流比封崇寺只多不少,论热闹程度,也是丝毫不逊。
宁离与杨青鲤顺着人流,穿过前方广场,步入大雄宝殿内,仰首正见得一尊巨大的佛陀。那是结跏趺坐的释迦牟尼,正做了“说法相”。两旁十八罗汉各自分坐,或嗔或喜,或怒或笑,林林总总,各不相同。
挨个挨个看过去,不觉间就走了一圈。
从大雄宝殿出去,又进入药师殿,再转一遭,又至伽蓝殿,四壁皆彩绘有壁画,行云流水,栩栩如生,精妙绝伦。
水月观音看罢,普贤菩萨看罢,二十诸天看罢,宁离兴致缺缺。
杨青鲤恍然:“是我忘了……佛教经丝路传入中原,沙州本是重镇,早经浸养。沙州本有仙岩寺,便是一等一的存在,何况还有窟画无数,想必比建初寺里的更加壮观,是这样的罢?”
宁离点了点头。
杨青鲤也不气馁:“这些的确没有什么特别,我知道特别的是另外一桩。”
宁离道:“是什么?”
杨青鲤道:“你随我一同去看。”
然而虽说是一同去看,杨青鲤也是陌生地界上的头一遭,左绕右绕,在蜿蜒小径中曲折着,不知道要绕到哪里去。
宁离不觉有一些怀疑:“你约我要去看的究竟是什么?你到底找得见么,青鲤!”
杨青鲤带着他已经兜了半天,大冬天的,迟迟没找见,额头上不免都渗了浅浅一层细汗。他喃喃道:“……我打听过了,就是在建初寺里的,难道我竟弄错了么?”
宁离瞥他:“你又打探了什么消息?该不会是被人给骗了罢!”
“定不会的!”杨青鲤道,“……我可是问了宫中的学士。”
但宁离委实不知道他去打听的是什么,问杨青鲤,杨青鲤却不肯说,定要亲身找见了、亲眼看到了才行。
宁离有些狐疑:“你该不会是想找个观音将你点化罢?”
杨青鲤好生气苦:“谁要那杨枝甘露了!”
两人越走越偏僻,不知不觉间,已经是走到了后院之处,路上人影寥寥。宁离脚力虽不错,可这漫无目的和无头苍蝇似的,他心想不若去试一试建初寺的斋饭,看看与封崇寺有什么高低。
忽然听见杨青鲤惊喜喊道:“宁离,你快过来,我找见了!”
宁离哒哒着步子,慢吞吞的走过去,发现那壁廊中,又是彩绘金描的壁画。
飞天、菩萨、佛陀,这一路来已经不知道看了多少,如今,是提也提不起来兴致。宁离甚至步子都不想迈了,斜倚在月门边,百无聊赖之际,却见杨青鲤回头朝着他笑:“……你看,这一位,你熟悉不熟悉?”
那赫然是一位穿着玄青色胡服的少年郎,紧衣窄袖,白羽金珰。画师显然技艺高超,即便是已经黯淡的线条颜色,都能够捕捉到那壁画上,少年郎的意态飞扬。
宁离将那张脸庞盯着,彷佛要瞧出来花一样,脑海里有什么闪过,却模模糊糊的,并不是那么明确。
一旁杨青鲤看着他只笑,神情中有些得意的颜色,显然对能找到这一方壁画很是满意,正朝着他邀功呢!
宁离忽然间反应过来:“是我阿耶?!”
杨青鲤点头,神情中几分促狭:“对呀,正是你阿耶,你竟然没有认出来么!”
宁离:“……”
宁离惭愧极了:“真没有!青鲤,我没见过阿耶不蓄胡的样子。”
杨青鲤看着壁廊上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再想一想那张脸粘贴一把胡子的模样,顿时间,没有忍得住,噗嗤的笑出了声。
宁离:“……”
宁离十分生气的瞪他:“怎么了,有问题吗!”
杨青鲤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咱们继续来看这画罢……这可是当年赫赫有名的大败西蕃王子呢!”
他一语说罢了,见宁离竟然是一副懵懵懂懂样子,不免有一些惊讶。
瞧宁离神情,彷佛有些陌生似的。好生奇怪……难道不应该如数家珍么?
。
杨青鲤道:“你还记得那日我们在茶楼里,听着‘大非川’一役的故事么?”
此时此刻,宁离的眼睛几乎都黏在了那壁画上,闻言,嗯嗯嗯嗯的点头。
杨青鲤也不奇怪他这样,徐徐说道:“当时波罗觉慧不敌东君,连带着西蕃军队,也灰溜溜的滚了,不过真要说起来……大雍与西蕃的冲突,更早还能再追溯二十多年,那却是上一朝的故事了。”
“……波罗觉慧在城中诵读佛经之时,西蕃王子婆犀笼也在建邺进学。那时西蕃初立,蠢蠢欲动,很是挑衅了一番。波罗觉慧在一线无妄时被打落,但当时大大扬了大雍国威的,还有另外两人,其中一位便是你的阿耶。”
“婆犀笼原本风头很盛,因此才滋长了野心,力邀大雍与他对战。结果沙场论点兵,沙盘论演武,直接输了个落花流水,连提都不敢提。”
这番过往,宁离从前并不曾听过,一时间听得津津有味。
杨青鲤卖弄了自己听来的故事,见他眼眸都亮晶晶的,一时间笑道:“怎么,这件事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
“没有!”宁离摇头,“别说听了,阿耶都没有提起过,我都不知道,他以前竟然在建邺做过质子。”
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质子”两个字也大大咧咧说出来,要是进了别的耳朵指不定要生事,亏的此刻是杨青鲤,唬了一跳,但一笑也就过去了。
杨青鲤道:“各地王侯、世家嫡系子弟入京,又不是本朝才有的规矩,大雍自立国以来就一直施行,已经是旧例了……你如今入了京,当年你阿耶,可不也得来建邺吗?”
宁离心道,他从小就听着阿耶十四岁大破伊吾、纵横西域的故事,至于建邺这一桩……
还真没听说!
可不仅如此了,缠着府中幕僚、先生们讲故事的时候,一个个的,竟然也从不曾提及。
帝京建邺。
阿耶……
如今竟在壁画上瞧见,想必当年在这京中,也定然是闯出了赫赫名声罢。
宁离 双眸落在画中人像上,瞧着年轻时候的阿耶,不禁有些出神。他很想要知道,当年阿耶又是如何一番模样。也是自己这般年纪么?也已然教旁人心悦诚服了么?
。
那简短的瞬间里,宁离竟生出来了一种悠然神往,只想要通过壁上浓墨重彩的画像,窥测当年究竟是如何模样。
只听得杨青鲤笑道:“那日西蕃论了佛理,兵法,武道,俱是输的一塌糊涂。”
宁离闻言点头:“……西蕃人生性狡诈,凶恶多端,正应该教他们吃了这败仗,好好长一长记性。”
杨青鲤叹气道:“那这个记性,可是有一点狠了。”
宁离只“哼”了一声:“活该!”
“可不是么?”杨青鲤心有戚戚,也跟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