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死之前,他还断断续续地在喉咙里面骂。
因为太小声,本王懒得听,所以没有听到。
但我手下的人听到了,又打了他两个耳掴。我叫人住手。
虽然死人我也看过不少,但是我仍然看着他的尸体,好一阵。
他与我素未谋面,素不相识,却愿意豁出性命要杀我。
他固认自己的想法,好像比我还了解我一样。
世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
因我也受了伤,一动身身上就发痛,脚程慢了许多,比预计的时间晚一点抵达京城。
我驾马立在城门之外,看见城门之上,站着一位故人。
他穿着一袭深紫色朝服,双手背在身后,曦光之中,光风霁月,不染尘埃。
岁月的刻刀在他脸上游走几个春秋,眼角眉梢,都雕比从前更加锐利。
城门之外,我离开时候尚绿意笼罩的几棵大树,如今已经叶片凋零,风吹过来,细碎的橙黄就从枝头打着旋乱掉,干枯的树干如肃杀的士兵一样,就这样在两侧冷冷地立着。
他站在最高的高处,风扬起来他的袍袖,风中,只有他盎然不动。
“晋王殿下。”
“林相。”
人说风沙迷人眼,此处没有风沙,太阳也升起来,四处亮堂,我仰起头,在那么多纵横的光中,隔着这样短短的距离,却仍然看不清他脸上神情。
“得知殿下凯旋,皇上特派下官来迎接殿下。”
第55章
接风宴, 我父皇没有来,一干我不太认识的却来了。
晏载比我提前进京,想必也是他的缘故, 到我进京的时候, 我父皇已经知道情况, 让人来城门口接我——这些表面功夫, 他向来做得很好。
这顿饭总给我一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 席间我并没有喝太多,担心有什么埋伏, 紧绷着神,晏载就坐在我身边, 也是一样。吃得差不多了,我佯作不胜酒力, 要走。
林承之就在这时站起身,“下官送殿下。”
我跟他一同往外走着, 他在我身后一点, 寸步不离的跟着。
小园之中花树繁茂,天边一轮弯月,跟飞檐上挂着的灯笼一起,不期而至打在照壁栏杆之上, 光影交错, 晃晃悠悠,就这么荡啊荡的,荡进了小池塘中。
走到池塘边上, 我停下来,看着池中那些被明月和烛光笼进来的倒影,心思飞远了一些。
“本王离京的时候, 安王说等我回来,要来城门口接我。如今却连个人影都没有见到。”
林承之停下脚步,伫立在我身后。
“殿下回京的消息是晏副将传回来的,皇上召了下官进宫,下官是最先知道的几个,朝中其他人,可能消息要滞一些。”
我转过头笑,“这么说,本王现在是不是还该要躲起来,免得把其他人都给吓一跳。”
“殿下杀敌有功,如果不是皇上病体抱恙,应当是第一个召见殿下,为殿下接风洗尘。”
他的意思是等我父皇病情稍微好一点,就该会召我入朝封赏我,将我的功绩昭告天下。
顿了顿,林承之又道,“想必过不了几日,殿下家中登门之人,门槛都要踏破。”
“林相此话怎讲?”
“殿下一去两年,京中故人,许多应当都想要见殿下。”
小池塘边有棵大树,不知道栽了多少年了,风一卷过来,簌簌往下掉叶子,落到本王肩膀和前襟位置,我只好往后躲,一片飞叶就在这时候见缝插针,往我眼角的位置袭来。
一只手抬起来,两指将那一片飞叶夹住,从我眼前捡走。
他轻轻往地上一掷,叶片就掉落不知道哪处犄角旮旯,黑夜里,找不到。等我回过神来,又只是他负着手,一派端正。
我心中想起来很多年以前在书院的一个晚上。
那天下着暴雨,天上的雷轰个不停,我整个半夜都没睡好。白天的时候,书院里面有学生说起来一件轶事,说书院曾经有一个学生,性情孤僻,从小就有一点阴鸷,跟许多人关系都处得不好,后来有次,跟人起了冲突,被打得头破血流,当天晚上就死在了床上。
书院有一本册子,专门记载每年入学学生的姓名,乃至考试之后上榜的名次,有学生入学的时候有名字,到了考试的那一天,名字却不在上面,就证明这个学生消失了。
这个人就是其中消失的一个。
薛熠就好做这种事,打听一些没有人知道的消息,添油加醋地广而告之。许多学生就这样猜测议论,到底这个学生曾经住的是哪一间房。
后面经过他们一致讨论,觉得应该就是我住的那一间。
因按照那一届学生的分配顺序,他就该分到我这间房。
这种捕风捉影的消息就让我心里一直想着,怀疑那个学生的鬼魂是不是还留在这里。
后半夜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我却还是没有睡着。
门却突然敲响了。
我没有开,门外传来一个声,“是我。”
我开了门,祁桁倚在门框,“你果然没有睡。”
“薛熠说的话,你不用往心上放……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唯恐天下不乱,你没有去参与,他们就编排你。如果,如果你真的担心,就来我房间睡吧。”他往我屋里看了一眼,漆黑一团,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算命的说我八字硬 ,鬼都怕我。”
我于是笑了。
不是因为他说的话有趣,而是这种话竟然能从他嘴里说出来。
后来每到打雷下雨,他都会敲门,问我要不要去他房间里面睡,再到后来,我已经驾轻就熟,不用他发话,就抱着被子过去鸠占鹊巢。
借着月光,我将身子彻底转过去,打量他。
“这许多人当中,林相可是其中一个。”
林承之沉默不语。
我抬脚继续往外走,胸前掉落的碎叶就这样自己掉了,连拂都不用拂。
“是本王自作多情,以为林相知道本王怕黑,特意出来相送。”
他继续沉默不语。
直到走到大门,灯笼照亮门阶,一切晦暗都已经无所遁形,他立在光中,才开口,“殿下。”
我回过身。
他看着我,喉头动了动,手指轻轻蜷了一下,又松回去,最终,目光从我脸上挪开,声音冷静至极。
“天黑路远,殿下慢行。”
***
自今晚的宴席之后,我回京的事情就渐渐传开,第一个来我家中的是我二哥。
他来我家里,熟稔地钻进我的书房,等我。
我二哥勤政,可能是这个原因,总是起得很早,来我家里的时候,我连早饭都没有吃。饥肠辘辘,我去书房里面找他。
“三弟,为兄已经打听过了,派出去城外杀你的那一支人。”他弯着腰,房间里没有别人,却依然压低了声音,“是听了太子的命令。”
他说完,眼睛炯炯将我看着,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我怒将桌上的茶盏都扫倒。
噼里啪啦,热水飞溅,茶杯茶壶一股脑儿全砸在地上,把段景昭惊了一下,从座椅上弹了起来。
“三弟,不要冲动!”他过来紧箍住我的胳膊。
“太子已想要将我斩尽杀绝,二哥却叫我不要冲动?!”
段景昭松开箍住我的手。
“他疑心我要回来争他的帝位,无论我做了没有做,他都不可能放过我。二哥,如今我方才明白你从前对我所讲,太子绝情,等他登基,绝对没有你我兄弟二人活路。”
段景昭神情起伏,好半天,胸中吐出一口浊气,“三弟说的是。”
因砸了茶杯的动静大,外面一会儿聚过来几个丫鬟,我将人都打发掉,这么一阵,刚好可以平复下来,坐在座中,我又冷静了神色。
段景昭在我身前坐下,见缝插针,“三弟,你千里迢迢过来助我,等为兄真的登基,你放心,为兄绝对不会亏待你。你之前拜托为兄的事……”
我抬起头。
“你放心,为兄绝不会留皇后性命。三弟这么多年在宫中所受的委屈,为兄都一一帮三弟出这一口气。”
他说“千里迢迢助他”,意在试探我的意思,到底是真的想要回京助他登基,还是想要取而代之。
当年我母妃的死,后宫之中一直都有传言,是皇后的手笔。我少年时在宫中的处境难堪,其中也有皇后授意。
围猎之时我在帐中与他商议,他那时就已经保证。
重提旧事,不过是担心我翻脸。
“二皇兄,三弟一直觉得,所有兄弟当中,只有你有资格当这个皇帝。”我伸手盖上段景昭托在书桌上的手臂,“太子骄奢,架子比本事大,如果不是皇后吹的枕边风,父皇怎么会处处偏心于他?他在京中这么多年办的事,桩桩件件,哪一次比得过二皇兄你?”
段景昭神情微动。
他盯着我盖住他的手,不语。
“朝中那么多大臣的眼睛难道是瞎的吗?太子本来是天命所眷,可这么多年过去,哪个大臣不服二皇兄你?二皇兄若非有惊世之才,凭什么这么多人为二皇兄出生入死,夺这个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