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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又过几日,判决的文书下来,说是圣上容情,念过往劳苦,判处几位考官发配边疆,受贿所得充入国库,其余参与者、失察者悉皆按罪量刑入狱。
  江起闻为几位落榜试子出头,不惜得罪朝中数位大官,至今日案情水落石出,名声已传遍了半个临安城。
  ***
  “江大人,恭喜。”
  此案了结,江起闻办案有功,从大理寺左少卿直升为了礼部尚书,官居正三品。补了已发配边疆的副考官,原礼部尚书徐事垣的缺。
  江起闻站在城墙之上,将目光从城门口缓缓驶出的押送队伍中收回。
  “托殿下的福。”
  我上前一步,朝城墙之下望去。
  昔年的几位大员,皆身着囚服,手带镣铐,蓬头垢面。或因上了年纪,步子也迈得艰难,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其余家眷,忍不住啜泣,走走停停,叫押送官兵一通斥骂鞭笞。
  我道:“江大人可是觉得妇儿无辜。”
  江起闻一脸平静,“既享了这富贵,又何谈无辜?这些家眷不事生产,却衣锦绣食膏粱……既依附他人而生,便早该做好把命交到别人手里的准备,如今下场,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我道:“可是,出生何处,嫁给哪户人家,又岂是她们能够左右的?”
  “下官在大理寺当职八年,经手之案数千,”江起闻收回目光,“人人都爱话自己是身不由己,可律法如此,处处容情,则处处都是冤屈。惩罚太轻,则总有人以身试法,长此以往,法之威严何在?殿下心善,但有时,恶未必不是一种善。”
  我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如今他这样说,却忍不住继续道:“江大人所言之善,是大善,可本王觉得,大善之下,那些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人,便只能在人世之中受尽飘零困顿之苦,又岂言公平?”
  江起闻道:“可这世间本无公平。有人因战乱妻离子散,有人生于太平,一世安稳。这些受牵连的家眷,本就享过半世荣华,比世上那些穷苦百姓,生来已不公平太多。人间荒唐事,下官多年来已见过许多。”
  江起闻低下头,眼中闪过一丝自嘲。
  “穷未必是善,富未必是恶,可富贵总是少数,富若为恶,则引万民之怒,大多数人生来已苦,喜欢权贵跌落沉泥,方才除了口恶气,才愿接着埋头过苦日子。为朝臣,则依朝纲,朝纲如此,下官引为圭臬,不疑半分。”
  律法朝纲,也不过是为天下安稳,落在个人身上的赏罚权重,有时也不那么重要了。
  他说得倒也没错。
  只是……
  “江大人这样说,让本王觉得你心中有恨。”
  江起闻道:“下官差点被人摘了脑袋,不恨才怪了去。”
  我失笑:“本王失言。”
  “只是下官自入职大理寺以来,兢兢业业事必躬亲,唯恐疏忽以至错案,如今却因这错案高升,往日劳苦反倒成了荒唐,时也,运也……”江起闻声音放缓,说着微微一笑,又摇了摇头,“命也。”
  我道:“江大人的劳苦,父皇一直看在眼里。人事已尽,江大人此番高升,是水到渠成罢了。”
  他道:“是托殿下和林修撰的福。”
  我笑道:“是林修撰托江大人的福罢。”
  林承之此番被借调进大理寺,协助江起闻一同破了这科举舞弊案,江起闻在奏折上多夸了他两句,说他有断案之才,加之左相杨兆忠一力举荐,我父皇便直接将江起闻这缺让给了林承之坐,连跳两级,实在好运。
  江起闻闻言一笑:“殿下说得不错。下官等下便去找林左少卿讨酒喝。”
  他叹了口气,有些意味不明地接着道,“林左少卿初入朝堂,皇上亲赐御笔,又得殿下青睐,如今连杨相都不吝夸奖,可谓是平步青云,委实令下官妒忌了。”
  第36章
  此案彻底了结。
  如我所料, 结案之后,林承之并没有来王府拜访。他如今调去了大理寺,去宫里碰不上他, 我心里面翻来翻去, 觉得他跟我讲的种种不仅没有消解我回京之时心中郁结, 反而叫我炙火燃得更旺。
  我便想起来上次被行刺时收起来的那根箭镞, 这东西我没有再给旁人看过, 凶手既然决定行刺,若我当时身死, 这箭镞便是唯一线索,倒回去查, 说不准查到哪个替罪羊身上。
  有些事情不必去查,越查越是糊涂。
  但……
  本王交给他糊涂账, 他就只能跟我越纠缠越不清。
  我心中计划好了一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升起挥之不去的担忧。从前我只是书院一个学生, 平辈之间,说什么话都没有遮拦。可我这样仗着身份逼他,他会不会觉得我不复从前,对我生厌?
  他最是讨厌仗势欺人之人。
  我不应这样命令他, 应当放低身段。
  但我表演得慌乱, 将他当作救命稻草一样去求他,他又会不会轻看我?反而更叫人厌恶。
  我觉得前有狼后有虎,无论怎么做都似乎有这样一个坑, 跳进去,就输得干干净净。有一次,我不知不觉走到了大理寺附近, 已经决心进去,内院里面突然碰见了上次来我府上送印章的小吏。
  我刚想找个人问问地方,这下碰见,便跟他寒暄两句。他听我要找人,说:“那可真是不巧了。大理寺刚接了起新案,林左少卿现正在外头查案呢。”
  那小吏又问我着不着急,要么去找人将林承之喊回来,我心里面突然却好像松了,道不着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也不必跟他转述,下回本王有空再来。
  出了大理寺的门,觉得这一趟实属白跑,浪费了出门前好一番整理,于是转了个方向,就这么进了宫。
  到了宸妃的殿中。
  宸妃握着我的手很是高兴,问我最近在宫外怎么样,过得好不好,然后又说起来宫里边的一些小事。
  跟上了年纪的人说话,根本不必想什么话头,只她想说,你点点头,应两声,她就有说不完的话。我就这么老实地听了半天,宸妃十分满意,交待我道:
  “景杉那里,你多帮我盯着点。”她捂着心口,“本以为是个好亲事,没想到那个吴筠羡竟如此刁蛮任性,作孽啊。”
  方才她说,景杉成婚之后过得很不好,原来吴筠羡总管着他,欺负他人老实——这是宸妃的原话。
  我就恍然悟过来,怪不得这么长时间景杉都没有动静。
  “嫁进了王府,就得守王府的规矩。一个女儿家,成天喊打喊杀,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了?她若是屡教不改,你就替我出手教训教训。”宸妃喝了口茶,又将茶杯往桌上狠狠一掷,“吴英管不好他女儿,本宫来替他管!”
  我嘴上自然答应,但也不想太掺合,所以说还有一点事,得提前走了,免得人家放衙了找不到人。
  宸妃就说到这里,将我放了。
  出了后宫,路过翰林院,正逢散衙,官员们陆陆续续走了个干净,天边酡红如醉,我看着这份空荡的景,不由得想起了从前在这里站着的一个人。
  似乎翰林院的官服比大理寺的清隽许多……
  我脑中又想起了许多往事,一时甜蜜,一时忧愁。
  季夏已过,黄昏的风已带上些许突如其来的凉意,将本王从沉醉中吹醒,抬脚准备离开,忽然又想起了件事。
  上回和江起闻、林承之一起去文涵阁取卷,唯独缺了黎垣的墨卷,高晟、柳文崖之死如此周全,直接拿走黎垣的答卷,虽是没了对证,但不更叫人起疑吗?
  那幕后之人既然想到了查卷一事,何不多抽走一些旁的答卷,一同装作遗失,不更怀疑不到黎垣身上去?
  如此行事,反倒古怪。
  这一念起,我不由得往翰林院走近了。
  进了翰林院,往西南方向走了许久,终于看到了文涵阁的牌子。殿门紧锁,我便去敲了左边的长屋。开门的仍是上回那个守殿人。见了我,有几分吃惊,我赶紧开门见山。
  “本王问你,本王和江起闻一同来文涵阁之前,可还有人问你要过乐安十六年的会试答卷?”
  守殿人拧着眉毛想了半天,道:“没有了。”
  我问他:“确定?”
  守殿人唯唯诺诺道:“卑职确定。这会试答卷,寻常也都用不上,若有人取用,卑职一定记得清楚。”
  我又问道:“那,太子和承王,可曾来过这文涵阁?”
  守殿人一口应道:“没有,”他摇了摇头,面色又开始犹豫,目光游离,似乎在回忆什么,“不过……”
  我赶紧抓着他问:“不过什么?”
  守殿人被我摇着手臂,哆嗦了一下,像是记起来什么,很快速地道:“不过黎从令上个月来过文涵阁,说是奉太子口谕,找刚到东宫当职的一位大人的履历。”
  黎垣?
  莫非这墨卷是太子找黎垣拿走的?
  可是黎垣怎么敢跟太子透底?即便他敢承认中榜是舞弊而来,与二皇子和柳文崖的关系又当如何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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