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苏逸斜视凝过去的时候,面上并无表情。
  可邹珘, 也就是那位口出狂言的小公子,却无由来感觉到后脊背一阵发凉。
  “嘿,你这厮怎么这么没规矩...”
  苏月话还没说完,便被苏逸伸手挡住,示意他安静。
  旁人不敢吭声,只能凄苦的站在一旁,等这两位活神仙争论完。
  神仙打架,谁又敢主动上去招惹?
  这里,一位是祭酒大人亲自提起过的,是那笑面阎罗第一次往裕王府带的人。
  另一位,则是当今吏部尚书邹泽霖的小儿子,邹珘。
  他平日里便不服管教,性格乖戾,平日对下使也没什么好脸色,书念的还算过得去,但是在这国子监,算是压人一头的小霸王的存在了。
  苏逸闻其声,见其人,脑中稍微过了一下如今世家大族,大概就把这人身份猜了个七七八八,只是还未曾开口,就听到一道清洌的少年声音。
  “邹生此言差矣。”
  那是一个看上去不过也才二十出头岁的少年,公子哥模样,束发金冠,一身学服,冲苏逸拱手:“苏贤弟,初次见面,但祖父常在家中提及,叫叫我多多向贤弟学习。”
  朱崇烟目光回笼,落到面前的少年身上。瘦削修长,穿着国子监的学服,神凝秋水,浑身皆是透漏着不急不忙,温和矜持,无流俗之风。
  此时,苏逸脸上挂着谦疏有礼的笑,冲对面的人轻轻点头,示意无事,又叫朱崇烟一时间有些失神。
  原来这就是自家祖父常在家中念叨的苏逸。
  如今的此一见,果真不凡。
  “原来朱老先生也识得这位裕王殿下府上的贵客啊!”
  邹珘这话听起来极其讽刺,他虽然不敢直言谢明眴假死一事,但是这少年又能有什么本事?
  谢明眴那种笑面虎,哪里可能会对人付出真心。不叫人一刀砍了去就算是菩萨心肠,善心大发了。
  “既然苏生文采斐然,” 邹珘手中的折扇啪的合上:“不妨即景赋诗,嗯...就以这仪门古柏为题,七步成韵,如何?”
  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邹珘只是在故意找事儿。
  苏逸身下的衣袖被人扯动,他转头看过去的时候,只见苏月像只着急的小鹿,眼睛怒睁,又带了一丝担忧。
  他伸手安抚苏月,转身睨了邹珘一眼,眼中毫无惧意。
  黄毛小儿,无需理会。
  只是这要是寻常人的刁难,随便背首诗糊弄糊弄算了。
  但朱崇烟向来和邹珘不对付,他父亲乃是户部尚书朱崇章,和那位礼部尚书更是每天在朝堂之上互怼,自己看不惯邹珘,对方更不是个省油的灯,且先不提他整日胡乱挑事。
  让人心生厌烦。
  朱崇烟眉头一拧,负手而立,苏逸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便已经先和对方争论上了。
  苏逸看着眼前的吵嚷,抬起一半的手忽然顿住,似有无奈。
  他虽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可心理年龄不知道要比这些孩童大多少,周围围观的众人多多少少的也都是学生,要是同他们一班闹了去,这档子事儿隔日便会传遍整个京城。
  脸皮还要不要了?
  故而这首诗,他也必须得做。
  但是苏逸可不是那好欺负的。
  你若是诚心对他,他自然也能拿出百分百的诚意来。但是若来者不善,就算是他,也要投掷过去两分报复。
  苏逸望向那盘斜出宫墙的古柏。
  “好啊,既然邹公子想听,那我便作给你听。”苏逸的声音不急不缓。
  “根盘九曲通泉脉,骨刻千痕印岁华”。
  本以为会是很长的一段思索的过程,可是对方竟然脱口而出,清朗的声音响起,朱崇烟目光不由自主的移动到少年身上。
  “莫道青衫无剑胆……”苏逸目光落在邹珘身上,轻笑一声:“孤标岂惧夜啼鸦。”
  最后一句落地,众人鸦雀无声,仪门内外的学子书童皆是瞪大了双眼看向邹珘。苏月听不太懂,但是看周围这众学子的表情,定是一首好诗!
  邹珘脸色铁青,先不论这人一步没走,脱口成章,这诗文里,却是在说这院中古柏年岁悠长,奈何小人挡道。
  他这是在说自己是那无耻的夜啼鸦啊!
  “好一个孤标岂惧夜啼鸦。”
  老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身着绯袍的司业从伯鸿远远走近,看着苏逸,哈哈一笑:“少年之浩然正气,就是要这种无惧阴暗的决心。”
  苏逸定睛一看,这才发现竟是他在南都参加院试时的监考官从伯鸿!当时还为他簪花,苏逸拱手:“见过司业大人。”
  “诶,”从司业伸手拖住他的肘弯,老人的掌心粗粝,带着那股经卷特有的书香气:“那日簪花宴,还未曾寻见你的人影,便得知你已离开的消息。本来还有些感慨,今日一见,心中唯余慨叹,不愧是我亲自选出的案首。”
  “昨日我抵达京城的时候,得知有新生入监,却不知是何人,又听流言四起,竟是朱书楠那老匹夫背着我收了一个宝贝学生,却未曾想到是你,叫我心里如何不难受。只是你入了监,也算是我的学生,了了老夫一桩心愿啊。”
  苏逸注意到从伯鸿的袍角沾着几点新鲜的墨渍,或许是刚刚正在批阅课业,听闻国子监众学子围观一处,心生好奇,便匆匆赶来。
  “既然入了国子监,就踏实读书”,从伯鸿对着众人道:“现在,每人一篇盐铁论的策论。邹珘,今日再将《大学衍义》黄勉斋注本多抄写一遍。今日下学前交予我。”
  众人顿时一阵哀鸿遍野。
  邹珘气的直跺脚,冷眼瞥了苏逸一眼,却察觉朱崇烟还站在他身后,一脸挑衅,更是气的不打一处来,甩了袖子便气愤离场。
  “末正十刻到率性堂领书,”从司业对苏逸说罢这话,便笑呵呵的转身离开。
  经历刚刚一事,朱崇烟更是对苏逸多加赞赏,只是他有些担心,压低声音道:“邹家那厮最是记仇,你当心他暗地里搞小动作。”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苏逸淡声笑道,目光却移向一侧西厢房。
  那处正站着几个戴镂花银冠的监生。
  朱崇烟注意到,解释:“那些是勋戚子弟,平日里多在武学那边厮混。”
  “带头的那个是五军左都督孟泽翔的三子,孟安。”
  第26章
  日影渐高。
  苏逸和朱崇烟道别, 回了自己的启明堂。苏月将人送进书堂,也离开了国子监。
  朱崇烟和他不在同一个班级。
  国子监班级分为三等,谢明眴手伸的远, 已经替苏逸将籍贯转移到京城, 参加乡试便不用再回到江宁。
  至于入学身份, 自然是荫监, 只是这个“父”究竟是谁,也无人敢问就是了。
  毕竟那端坐高堂的皇帝对这位王爷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这些无知宵小,又哪敢指手画脚?
  虽然国子监中身份也分三六九等, 但是就凭他前有一首诗便将那横行霸道的小霸王堵得哑口无言, 后有从司业赞赏有加的态度, 苏逸算是在这入学的第一天就一战成名。
  上午的课程是由一名苏逸不太认得的先生教的, 一堂课上,几次三番的朝苏逸投来目光, 苏逸早已对这种感觉免疫,因此他没注意到, 他听课向来认真,只是这一次竟意外的跑了神。
  这段时间基本上见不到谢明眴人影,心中也像是藏了许多事情一般。
  大理寺卿被人挖去双眼一事,至今还没有解决, 大理寺卿一位悬而不决, 迟迟没有人选,朝堂上整日都是数不尽的争吵, 又意外听谢九汇报中说道,边关战事吃紧。
  这又何尝不是内忧,外患兼备。
  谢明眴陪着他这一年半, 不知道错过了京中的多少事情,如今忙起来,却是合情合理。
  苏逸心中思虑的东西多,一直等到下课,才恍然回过神。
  他收拾好了书籍,却看到一人早早的便守在启明堂门口。那正是刚下了课的朱崇烟。
  苏逸自然是觉得无大碍,却听到那人又解释说:“祖父说你初到此处,有许多事情不清楚,便叫我和你一起用午膳,多说些这里的事情,这样也好让你更宽适应这里。”
  既是好意,苏逸也没有必要拒绝。
  两人往食堂的方向走去。
  他们中午是不允许出监的,如果偷溜出去,那且算是现代世界的逃学,苏逸翻墙爬树一个都不在行,哪里有这些闲情雅致胡乱溜达。
  多亏了食堂中的餐食还算说得过去。
  毕竟也是达官贵人居多,再不济也是千万学子中选拔出来的佼佼者,饭食必然不会太差。
  苏逸胃口小,他用完膳以后便坐在一旁等朱崇烟,那人有些不可思议:“只吃这些吗?下午可是御课。”
  苏逸:“?”
  他眼神中第一次透出了迷茫,“啊”了一声,朱崇烟见状,这才知道他对国子监的课业还不曾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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