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你看……人类这个物种实在是太矛盾了。”黛安娜喃喃自语般的说道,“涉足星空,我们依然会祷告;纪年更迭,他们依然会望月。”
阿尔文努力想让气氛轻松一些,笑道:“中尉似乎很熟悉东部星区的民风习俗。”
“是我的长官熟悉,她告诉我的,她看星星的时候,永远望向的是东方。”黛安娜扯了扯嘴角,“她告诉我,她有一个喜欢了很久的人,是在军校读书时认识的、东部星区的同学。”
“她不* 知道他具体在哪里服役,但是她知道,他在东部星区的边境线上,他走得比她还要远,呆得比她还要久。”
“她说,那个人很好,只是不喜欢她罢了,后来她去了西部星区的边境线;空间上,他们背道而驰,但意义上,他们却是战友了。”
“您的长官是个很厉害的人!”这样洒脱坦率的胸怀令阿尔文·谢利不由得肃然起敬,萌生出了听情感故事的好奇感来,“很值得人倾佩,然后呢?”
“然后她死了。”黛安娜笑着,“战死的。”
阿尔文蓦然止住了一切情绪,像陡然间被泼了桶冰水,彻骨的寒凉,他不知怎么的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是十一年前吗?”
十一年前,外星域星盗大规模联合动乱,仅仅是这还不足为惧,但这次星盗的武装动乱引发了自星际联盟成立以来,最惨烈的一次虫族危机。
绵长广阔的边境线,强火力武装的星盗联合,被人有意引导失控的虫潮……
一线边境军十不存一,以相当惨痛的代价,在第一时间将所有的战火挡在了第九星轨以外,艰难的强撑到了后续支援的到来。
“嗯。”她依旧在笑,眼中有头顶灯光破碎的光,“我当时还没有正式毕业,只是见习的士官,甚至只是负责最简单的勘察任务,距离真正的前线还有一段距离。”
黛安娜:“所以,在正式军力还完全充足的情况下,我们这部分菜鸟也得离开前线,由边境军的掩护,跟随非作战任务的大部队向内星轨撤回;当时负责断后阻截的、就是将我送上返航舰的长官。”
黛安娜被长官送上星舰前,死死拽住长官的作训服衣角。未来强势自得、独当一面的图尔斯中尉在当时还是一个从未真正目睹过战争的见习士官,军校连结业证书都还没有给她颁发。
她的胸口又闷又慌,努力压制住自己嗓音里的颤抖问,“长官……我们,不,不对……玛希,会有很多人死吗?”
玛希·格兰特上尉,她是她的上级、前辈、朋友,姐姐。
“黛安娜,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们死的。”满身戎装的玛希亲昵地吻了吻她的额头,那一刻,她像极了《圣经》中慈爱微笑的玛利娅,“他也不会。”
惶恐不安之间,黛安娜才意识到,玛希口中的“他”,是那位远在东部星区边境线上的某位不知名的军官。
黛安娜不肯放松:“我,我也要留下,玛希,我也是军人,我是侦查类兵种,我会很多……”
“我知道的,但还不是时候,孩子,我相信,相信你们会成长为优秀的军人,但在此之前——”说着,玛希温和且决绝地扳开了她的手指。
“我,他,整个边境军,还有星联全体一线官兵,都会为你们守好这道防线!”
玛希做到了,她和她的战友都做到了。
“战后,我重新回到了第九星轨,依然执行勘测任务,但再也没有人,会在行星勘测以后,悄悄给我塞新鲜的浆果了。”黛安娜音色安宁寂静,“但是,她一直都在,他们都一样,一直都在第九星轨。”
他们大部分人,都长眠于那片浸染了玫瑰极光的星野之中。
行星战役以后,大部分生物是不会留下完整尸体的,几乎都在各式武器的轰炸与清扫中,化为尘埃与原子。
不论是同伴,还是敌人;不论是虫族,还是人类。
他们没有办法让英雄荣归故里。
生命,于此间平等。
万物众生,这些生命,宛如星辰之子一般,来于星辰,归于星辰;第九星轨的极光星海,这是人类历史纪年以来,现有记载的、规模最庞大的群体坟场。
绯红血色极光晕染的星野,每一粒尘埃,每一颗星辰,每一株植物,每一湾流水,都埋葬着曾经的敌人与英雄,缓慢游动,周而复始,自然生长。
“所以,谢利,知道了吗?”黛安娜深深的望向了呆滞在原地,眼眶发红的阿尔文,“知道为什么每一个驻军过第九星轨边境防线的军人,都会深爱那片星海吗?”
“恰如东部星区的人的放不下月光,但凡真正从战争与浩劫中存活下来的军人们,余生,也将再也无法割舍那片玫瑰色的极光星野。”
“我们的灵魂被打碎了,碎片与战友同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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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们的埋骨之所,是我们的魂牵之地,是已故战友无声缄默的坟墓,是无形高耸的边防界碑,是每一个幸存者的第二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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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起停下了脚步,抬头仰望头顶的天空。
随着时间的推移,地图上空的天色黯淡了下来,瑰丽的夜空渐渐攀升而上头顶,高处的星光或明或暗,森罗棋布。
玫瑰极光。
这张地图的地理信息取自边境上的一颗自然小行星——事实上,第九星轨以及外星域,基本上是没有明确的白昼黑夜的,因为人造太阳的光照无法抵达。
只不过,这颗小行星所在区域是属于稀少的例外。
这颗小行星位于第九星轨相当边缘的地带,处于第九星轨与虫族聚集方向的外星域交界带,已经被边境的正规军队清扫过,基本上仅做特战实训和学术勘察作用。
它恰好处于一颗年迈的白矮星的可照明带的边缘,也是边境线附近难得拥有六个小时黯淡白昼的小行星。
由于行星所在区域实在是尴尬,开发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以及对更远区域的虫族清理,所以星联政府并没有进行深入建设。
当白昼彻底褪去之际,在外太空类太阳恒星风磁暴和群体行星磁场防御系统影响下、形成的玫瑰极光浩瀚盛大,浮动,好似乐章的序幕,于星野之间彻底铺展开来。
极光之地,星海之滨,潮起潮落。
仿佛触手可及。
蔚起下意识地抬手,想触碰一下头顶的星空……恍然间,他这才想起来,其实自己已经离开边境线两个月了。
居然有两个月?原来才两个月。
明明灭灭的星光自蔚起的指缝流动,穿梭过他的指尖,摇曳着,徐徐地落入了他的瞳孔之中。
错位的回忆翻飞,宛如混乱坍塌的时空,光阴不断重置转圜,却需要他倾其一生来横渡;无数的呓语怪诞荒谬地挣扎嘶吼,又仿若垂暮者的窃窃私语。
……
“蔚起同学,再见。”
“小起,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
“先生,需要服务吗?只要三星币。”
“你得学会警惕所有人,记住,是所有。”
……
“话说,小长官,你会喝酒吗?”
“少校,面包和盐,是祝福,也是期许。”
……
“如果有选择,这些孩子如果真的有选择,有人把他们带到一个合法社会,教会他们规则……”
“再荒芜、再贫瘠的土地上,也会孕育期待着幸福的生命。”
……
“蔚少校,履行你的职责,请直接从源头解决。”
“杀了他。”
“小……长……官……”
“你这种人,你的军功不过是我们的命铺路才得来的,算个什么东西!”
“先生,您认为……我应该恨他吗?”
……
“救,救命。”
“求求您,求您救救他们。”
……
“蔚起,他们都死了。”
……
“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
“我为此深深的感到绝望,上校。”
……
蔚起自幼以来接受的教育告诉他:人生而平等,生命值得尊重。
但在无数个角落与暗面,生命——
出生,饥饿,孱弱,疾病,恐慌,死亡,溃烂,腐朽……然后,然后又是新生;而贫困,谎言,欺凌,压迫,暴力,毒品,冲突,杀戮,与之共生。
那是一个多么荒寂怪诞的人世间?被苦难充斥、撕扯,艰难求生。
人生如逆旅,不论是人文意义上的人生,还是生物意义上的人生;于象牙塔中教授予孩子的人格与道德,被世事无常辗转、借他们一生的时间来否定、消解。
诡丽绚烂的极光星海之下,无数个生命,无数个瞬间,无数个永恒,悲恸而又无望地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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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观视角下,有人低声讨论着什么,他们说……“教官这是在做什么?”、“麻痹对手吧!”,“得了,刚还说偷袭呢,现在更不敢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