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洛北递给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金城公主却没看清楚他们之间打的这套哑谜,依旧是狐疑地盯着他:
  “将军不同我们一道进城吗?”
  “今晚有客人来拜访。”洛北温声回答她,“我不便打乱他们的规划,还是请公主慢行一步吧。”
  “我竟不知道洛将军何时有了算卦的本事。”
  金城公主嘴上不饶,脚下却没有放慢半步,她几步坐回马车之中,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把头探出窗外:
  “洛将军,你会平安无事吧?”
  洛北只是轻轻一笑,没有回答她。
  直到日落之前,天色都是一片晴朗。但太阳沉下山没多久,阴沉沉的乌云就布满了天空。豆大的雨水砸在窗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洛北拿着一本大食书籍放在手边,却没有真的在读那些晦涩难懂的大食文字,只是盯着书页发愣。
  褚沅从外间走进来,替他虚掩上半扇窗户:“阿兄,这春雨都把衣服打湿了,你小心着凉。”
  “无妨。”洛北向她伸出手:“那封衣带诏,你可替我带来了?”
  褚沅颔首,从怀中掏出一份封得严密的信封,自信封之中抽出了那张明黄绢片:“是,阿兄要这做什么?这原是陛下给太平公主的东西。”
  “不。”洛北接过那封诏书,塞到了自己怀里:“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这封诏书就是给我的。”
  “什么人?”“干什么?”
  他们说话之间,外头传来驿馆的看守士兵阻拦起不速之客的声响,洛北骤然起身,右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借着窗外照进来的一点微光,褚沅这才发现,她这位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的兄长今夜竟然在袍服内衬了软甲。
  她不由得也紧张起来,起身正要说话,洛北已把气息一松:“孝嵩怎么来了?”
  吏部侍郎,奉命参知政事的张孝嵩立在门前,一头一身的水。他脱下蓑衣,里头的便服也湿得能拧出水来,分外狼狈。
  洛北让褚沅只得从自己的包裹中取出一套新衣给他,还没开口发问,张孝嵩已经开口:“我就知道你要回来趟这趟浑水,特地派了仆人在长安的要道上等候,果然,你回来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快得多。”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长安城中现在怎么样?”
  “还用问么,陛下病重,相王监国。如今相王都快把长安城的守卫换成自己人了。”张孝嵩摇了摇头:“他不去政事堂和我们这些宰相议政,倒是天天往李重福那里跑。两个人不知在偷偷摸摸些什么。”
  洛北思索片刻:“可我记得,陛下是有儿子的吧?”
  “有,还有一个是皇后所生。可都年幼无知——一旦陛下驾崩,只怕这几个孩子的性命都未必保得住。”
  张孝嵩说到此处,又不禁痛心起来:
  “朝中有萧至忠、宋璟、姚崇,地方有你、郭元振、张仁愿,陛下为什么非要把朝政托付给相王呢?”
  褚沅走过去,替他理了理因为穿得太潦草而乱成一团的衣襟:“所以张相公此来,是劝洛将军不要回长安的?”
  “是,就算要回去,也不急于一时。”张孝嵩道:“你身边有吐蕃的请婚使、有青海归来的护卫队,有他们相随,会安全得多。”
  洛北轻轻笑了,金棕色的眼眸在夜光里有一点明亮的光:“请婚使和卫队俱是声势浩大,如若相王在我们回朝之前就抢先下手呢?”
  张孝嵩目光一凛:“你是说,相王想做皇帝?”
  “他对皇位未必有那么大的兴趣,但你不要忘了,最近与相王走得极近的李重福,正是中宗的庶长子。真按照宗法规矩来论,怕是李重福更应该继位......”
  “洛北!”张孝嵩急忙开口打断,“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你可知......”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檐角铜铃在雨中发出细碎的呜咽,却盖不过那由远及近的轰鸣——马蹄铁撞击石板的声音像闷雷,在这个雨夜中分外分明。
  “包围驿馆!”
  “活捉洛北!”
  第266章
  步伐移动的声音接连弯弓搭箭的声音轮番传来, 几乎连雨水声都盖了过去。一队队明火执仗的士兵涌入驿馆内,把这个狭小的房间挤得水泄不通。
  有人在队列之后高声诵读军令:“奉监国之命,碛西镇守使、碎叶郡王洛北犯上作乱, 罪不容诛, 即刻押送三法司会审。”
  这是个分外熟悉的声音……褚沅错愕地站起身,要往洛北身前挡,却被洛北不动声色的前移挡住了去路。她眼睁睁地看着裴耀卿笼着手走入房间中,歪了歪头看着她:“褚夫人现在可后悔没有在青海杀了我?”
  “裴耀卿!你想干什么!”张孝嵩勃然大怒,当即拍案而起, “你是监军御史,理应同大军主帅同进退!”
  “张相公,你错啦, 监军御史是朝廷派往军中的耳目,我们应当把大军主帅的一切都及时上报,留待朝廷处置才是。”裴耀卿反驳他, “但你和洛北过从甚密, 甚至卷进了他谋朝篡位的阴谋里,简直罪不容诛!”
  “裴御史这顶帽子扣得倒是顺溜。”洛北按住刀柄的手指微微发白,“只是不知这‘谋反’二字,是要写给圣人看, 还是写给相王看?”
  “洛将军,现在你还想负隅顽抗——”裴耀卿道:“以一挡十, 你或许可以,以一敌百,还带着你的两位心腹, 恐怕不太容易吧?”
  他突然提高声调:“交出兵刃,束手就擒, 或许我可以饶你一命。”
  屋内甲士齐刷刷抽刀,寒光映得雨幕都凝滞了。洛北看了一眼屋内外密密麻麻的人头,从腰间取下那把陨铁唐刀,径自扔在了地上:“裴御史未免把话说得太大了,在这里杀了我,你就不怕相王的故事圆不起来?”
  裴耀卿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哦?洛将军知道了什么,我愿闻其详。”
  “相王指我为逆贼,要以平叛之名行改朝换代之实。若你在这渭水馆驿杀了手无寸铁的我,只怕将来史官笔下如刀,不肯饶你。”洛北道。
  裴耀卿抚掌而笑,青袍下摆被穿堂风掀起涟漪:“不简单呐,洛将军。真不愧是历经数次宫变而不倒的人物。我们还是太小看你了。但你实在是太自大了些——如果你不是为了抢时间孤身回京,今日我们也没有这么容易抓到你。”
  他说罢,又转向张孝嵩:“张相公少年得志,不到四十岁就官拜宰相,何必跟着洛北一道陪葬,如今你要弃暗投明,还来得及。”
  “无耻小人!”张孝嵩怒骂道。
  “说不通就罢了,卸下他的兵刃,把他也绑起来。”裴耀卿貌似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至于褚夫人……我和她还有些恩怨没了结。”
  裴耀卿话音未落,两名披甲力士已钳住褚沅双臂。她腕上玉镯撞在铁甲发出脆响,在地板上碎成一地。
  洛北刚要动作,十六把横刀已架住他与张孝嵩的脖颈。
  “洛将军最好安分些。”裴耀卿抚过腰间鱼符,“相王特许本官先斩后奏,您猜这驿馆内外,埋了多少火油?”
  “裴御史,朝堂争斗,不必把一个无辜的弱女子牵扯进来。”
  “洛北,这样的话你自己相信吗?无辜的弱女子?呵,崔湜是怎么死的?相王和李隆基在宫中的耳目又是被谁清洗一空的?这个女人手中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如今是因果报应,叫她落到了我的手里。”
  洛北脸色一沉,他手臂发力,要挣开绳索。但褚沅忽而上前半步:
  “让我去吧,阿兄。”她金步摇上的珍珠在张孝嵩惊愕的目光中簌簌颤动——这是她第一次在众人面前主动挑明两人的关系,“我知道相王想要什么。”
  裴耀卿眯起的眼缝里闪过一丝意外。他抬手制止要上前绑人的校尉,亲自解下披风罩在褚沅肩头:“夫人请。”
  风雨如瀑,几人穿过连廊,身上的衣裳就已经湿了。裴耀卿拉过一把椅子,与褚沅对面而坐。相王的士兵站在门前,静静地等着他们谈完。
  “夫人是个聪明人。”裴耀卿轻声道:“在青海时,我真的因为夫人和我说的那番话怀疑了很久。直到后来接到相王书信,我才明白,他没有不信任我,只是误判了——其中根源,怕和你脱不了干系吧?”
  褚沅轻轻笑了:“看来你还不算太笨。”
  “我想知道,当时你远在青海,又分身乏术,怎么能误导万里之外的相王的判断?”裴耀卿问。他几度复盘,遇到这个症结时都想不明白,即使有女皇留给她的底子,褚沅又怎么可能把一切都料明呢?
  褚沅道:“自然是靠陛下配合了。当时洛将军以重病推辞不朝,陛下对他也有些微词。以相王的性格,绝对不会觉得阿兄为了打赢一场战争敢欺君——所以,两相映证,相王只会觉得你的信件不可靠。”
  “真是高明。”裴耀卿仰天长笑了一声:“若不是相王误判,今天我们也不会被迫匆匆举事,他只需要推波助澜即可。不过,算无遗策的褚夫人可曾想到,今日自己会成为我的阶下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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