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我可没有意见。”做了许多年哥舒部首领的哥舒亶笑道,“这些年承平日久,哥舒部的族人们也常嫌自己的牧场不够,若西海郡王愿意许诺我的族人有安居乐业之地,我自然愿意。”
慕容曦光笑着颔首,还未说话,哥舒翰已经开口:
“叔父这是什么话?哥舒部和吐谷浑部都是大唐的子民,曦光守土牧民,我节制军事,都是为了给他们安定的生活,还分什么你的我的?”
他一脸意气风发,好像如今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哥舒亶低头想要说什么,但在他的目光碰到洛北那平静的金色眼眸时,又停住了。
既然如今的和平与繁华都是洛北一手创造,那么在洛北所在之时,这和平和繁华便应当会永世流传吧?
如今,哥舒亶看着自己的侄子心甘情愿地跪倒在这位自他少年时代便梦想着为他出军作战的传奇面前,满怀感激地接过大唐将“河源军务悉委哥舒”的诏书——不由得感慨:
与洛北生同时,是件幸运的事情。
宴席自这日正午开始。信守诺言的慕容曦光在伏俟城内外的街道上都摆起了宴席。士兵们在军营中欢歌畅饮,百姓们在街道上、草原上载歌载舞。
王帐中的将军们与各部首领的宴饮更是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当夜风吹拂过大帐之中时,慕容曦光还命人把菜肴换上自呼罗珊来的波斯金盘。
烤全羊的焦香混着野蒜气息,与烤鱼的鲜味在火光里交织成氤氲的雾气。场中的女郎们顺着乐音载歌载舞。
阙特勤用佩刀将几块裹着蜜汁的肉块片到洛北盘中,却见他的目光落在一边的哥舒翰身上。
那小子此刻正站在自己位置上,一手叉者腰,一手拿着酒坛子往自己嘴里灌。一连喝倒了十二个青海各部前来敬酒的贵胄子弟。
“你要是想下场拼酒,今晚我替你巡营就是了。”阙特勤笑道,“要是我记得不错。自从我们到青海打仗以来,你就已经滴酒不沾了吧。”
洛北偏过头,向他投以嗔怪的一瞥:“我在这里有我自己的职责要尽,你可曾见过哪家供奉的神佛菩萨亲自下场去拼酒?”
“我以为你不信鬼神。”阙特勤端起金杯抿了一口酒水,他一时不知怎么劝慰洛北,只得陪着他看着场上。
也不知是谁起哄,年轻的西海郡王慕容曦光突然拔剑跃上食案,剑尖挑起银壶倾倒而下的葡萄酿,寒光过处,竟能将酒液悉数倒入自己的酒杯之中。
“好!”“精彩!”
呼喊和欢呼声一起响彻云霄,几乎能把帐顶掀翻。有人甚至把手中的琉璃碗都摔在了地上,酒水溅湿了自己的半边衣摆。
“洛将军!”在一片喧嚣之中,忽而有人举着鎏金的酒杯跪到洛北面前。
洛北上下把他打量一番,眼前人面颊上染着两团红晕,身上却穿着唐人们最常穿的交领袍服:
“我记得你。你是吐谷浑王子坌达延墀松身边的副将吧?你这身汉家衣裳要比吐蕃的华服好看得多。”
那人似乎没想到洛北还能记得自己,咧开嘴笑得高兴:“洛将军记得我?那今日我定要与将军满饮此杯为贺!”
“我今天已经喝了太多酒……”洛北脸上带着笑,说出的话却已是明确的拒绝。
“将军岂能这么对待我们归附的吐谷浑各部?”那人膝行半步,几乎要凑近洛北面前的桌案。
阙特勤离这个位置最近,一只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原本侍立在洛北身后的王训也上前来——今日是他当值,他婉拒了骨力裴罗等人邀请他在军营里庆功的建议,执意站在洛北身侧。
洛北伸手按住突厥将军青筋暴起的手腕,金瞳里倒映着酒液浮动的涟漪。
“好吧。”他的声音像昆仑山上的雪,甚至带着一点叹息:“那我与你满饮此杯。”
两人手中酒杯一碰。那吐谷浑贵胄喝得又快又急,几乎将酒液洒了自己一身。他急急地喝完酒,又将酒杯倒扣在桌上,以示自己的诚意。
洛北喝得不疾不徐,最后也将杯子倒扣举起。那人一拍手:“将军果然是英雄!我佩服!”
洛北笑了,他伸手唤来王训:“夜已经深了,酒喝到现在也差不多了。王训,扶我一把。我们率先离席吧。”
王训颔首,伸手虚扶了他一把。洛北就这样站起身来。慕容曦光见状也立起身,与满帐的人一起道礼。
“我在那里坐着,他们谁也不敢继续喝。”出了大帐,洛北才笑着和王训解释,“不如我们早些离场,让他们各自尽欢。还有你……要是这会儿去营中,大概还能赶上骨力裴罗他们的后半轮。至少还有五六圈舞好跳。”
王训笑了:“我可不像他们似的那么会跳舞,上回跳圈子舞,我同浑释之前后家,半支曲子里踩掉了他三回鞋子!后来每次跳舞,骨力裴罗都要拿这事笑我。”
洛北哈哈大笑:“跳舞这东西,本就是多练才会的……咳……”
许是帐篷里太热,出来又呛了风,他这回咳得一发不可收拾,王训只忽而觉得手上一重,竟是洛北已经没办法撑住身体,下意识地把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
“将军,将军,伯克!”虽是已能领兵作战的少年将军,遇到这样的情况,王训顿时觉得手脚发软,手足无措,他下意识地要扭头喊人,衣袖却被洛北轻轻扯了扯:“不要声张……前线……吐蕃……”
洛北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说出的话已经不能连结成句,最后两个字吐出来的时候,人已经失去了意识。
王训颤抖着手去摸他的鼻息,虽然气息尚存,但手上一片湿乎乎的触感。
都是黑色的血。
王训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半抱半扶着洛北,一动也不敢动,更不敢说话。等阙特勤察觉到不对追出来的时候,他已是满脸泪痕:“阿阙将军……”
一股极为不妙的预感自阙特勤的心底盘旋上来。他快跑几步,自王训手中接过洛北:“乌特这是怎么了?”
“酒里,酒里有毒。”
阙特勤脸色一凝:“这群贼心不死的吐蕃崽子敢这样干?!我这就去点兵!”
“将军说不许我们声张!”王训忙止住他,“我们,我们怎么办?”
他已经明白了洛北最后要说的话,洛北不许他声张,便是害怕一旦他真的山陵崩,吐蕃人会不顾一切地反扑。
那时正值唐军军心动荡,若真的把苏毗等地又输了回去,那此前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将士们的鲜血和汗水……一切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重压之下,阙特勤脸上也出现了如同洛北那般平静的神情,他抱起洛北:
“先把乌特送回营中,再找个信得过的军医来。对了,除了慕容曦光之外,在场的一众将领之中,乌特最信任的是谁?”
“郭知运郭将军吧。”有阙特勤的命令,王训才能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思考,“郭将军毕竟是洛将军在鸣沙时的旧部。”
“好,那你一会儿去把郭知运也叫来。”阙特勤注视着王训的眼睛,刻意放柔了声音:“我要他和我一起控住我们手下的大军,你呢?孩子,你可否答应我,把消息封锁在军营之内,绝不外泄?”
“是!将军!”王训应了一声,立刻跑开了。
第251章
纵然阙特勤和郭知运封锁消息的动作极快, 宴饮之后再未露面的主帅还是在营中掀起了一阵恐慌不祥的氛围。
无数窃窃私语在营帐之中流传,其中最好的传说是洛北已替大唐征伐了边境十余年,如今突厥、突骑施、河中、大食、吐蕃等归附的归附、灭国的灭国、乞和的乞和。洛北天命已尽, 到了魂归九天的时刻。
最差的流言是从归附的吐蕃营帐里传出的, 那里的人们说,是逻些城的吐蕃法师用秘术诅咒了唐人的主帅,唐人的主帅必将为他的胜利付出代价。
这样的流言不可避免地传到慕容曦光耳中,年轻的西海郡王怒不可遏,他责令通查全军, 非要把流言的源头纠出来不可。但愤怒之外,这些追随洛北多年的将军们也难免露出惊惶无主的目光。
数日之后,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把事情变得更坏。
为了躲避风雪, 阙特勤和郭知运决定把大军撤入城中。
当军人们排成长列,如流水一般进入伏俟城中时,大雪便突如其来地落了下来, 几乎是片刻之间, 天地之间只有风雪茫茫,只有一片银白。
不知道是谁说,这是上天要全军为主帅戴孝,这是上天要为洛将军送行了。
这下就连多日来以副帅之身主持内外庶务的阙特勤都听到了, 他什么都没说,却在下城楼时跄踉了步子, 重重地摔了一跤。
“左贤王!”骨力裴罗连忙去扶他,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阙特勤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对他来说, 他不过是在挚友突然病重的时候替他主持了几日军事。就像过去他们在突厥牙帐里互相打掩护,这一切很快又会自然而然地回到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