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一个上午,大勃律的边关便已经沦陷在唐人军威之下。
其余各城闻及此事,皆以为唐军天命在身,有神相助,不可匹敌。洛北使者所至之处,沿路城池皆望风而降。
不到数日,唐军前锋部队已达大勃律都城贺劳萨城外五十里。他们在此扎营,并派出使节,以洛北的亲笔信要求尚·赞咄热投降。
这位年纪轻轻便有战神之称的年轻将军在信中道:
“昔年长安,吐蕃蒙天恩,得许公主,唐蕃义同一家。而今盟约墨迹未干,便兴兵犯边,意欲何为?念及旧谊,望尔速降!”
尚·赞咄热第一次读到此信时,简直怒不可遏,立刻就要点兵去袭唐军大营。但起身之时,这把吐蕃赞普所赐的宝刀打在桌腿上,别了他一下。
便是这一下,叫他突然醒悟了过来,袭击唐营除了引来唐军反扑没有任何好处,要想拿下那号称战无不胜的洛北小儿,只有一条,那就是在战场上击败他。
有人走进佛堂之中,打乱了他的沉思。他见来人是自己选择的信使——大勃律王苏弗舍利支离泥,也就懒得抬头,只屈指弹了弹案上羊皮信笺,银护指叩在沉香木上发出沉闷回响。
“把降书拿给唐人。”
跪伏在地的大勃律王苏弗舍利支离泥浑身一震,镶满绿松石的蹀躞带扣碰得叮当作响:“将军明鉴,那碎叶郡王用兵如神,诈降......”
“他自起兵以来,未尝一败,这样的人,怎么会识破我们的计策。”
尚·赞咄热冷然一笑,他突然抓起案头金刚伏魔杵,将铜铃般的眼珠凑到大勃律王面前。明王壁画下的阴影爬上他半边面孔,让他陷入半片灰暗不明之中:
“我就要他为自己的自负付出代价,要这贺萨劳城成为他的埋骨之地!”
“记住,让你的奴隶们驱赶牦牛群埋伏在东侧雪坡,多备浸油草料。等唐军追着诈败之兵入谷.......”他一掌按在降书之上,掌心遮住了“乞降”二字,“若有人误了事,把他全家都喂给獒犬做粮食!”
佛龛下的青铜香炉腾起青烟,隐约现出地图上贺劳萨城外的地形,山谷之中冰河蜿蜒,正是一条死路。尚·赞咄热突然抓起弯刀劈向香炉,火星迸溅中铜炉裂作两半,未燃尽的龙脑香散落满地。
“传令各军,凡斩获洛北首级者,我赏他两个庄园!”他望着壁画中踏象而战的明王大笑,“就让雪山之神见证此战胜负,看看是他唐人的陌刀利,还是我吐蕃的火焰烈!”
六月的日头正烈,娑夷水畔的砾石被烈日烤得发白,洛北解开领口的鎏金扣,看着不远处:蒸腾的热气让对岸贺萨劳城的轮廓也扭曲起来。
他抄起清水洗了洗手,回头望向不远处的高仙芝:
“尚·赞咄热还是没有消息么?”
高仙芝策马上前,他铁甲内侧的丝袍已经被汗水浸透:“郡王还在等吐蕃人投降?我看大勃律人暴动的可能性都比尚·赞咄热投降的可能性大。”
“贺劳萨城在高原山谷之间,若要围城,只怕要一年半载才有下文。”
洛北的目光扫过四周崇山峻岭的雪顶,冰雪在日光照射之下融化为水,涓涓细流沿山而下,最终汇入他们眼前的这条娑夷水中:
“吐蕃在此城中囤兵万余,百姓奴隶更是有数万之多。一旦围城,哪怕城破之后,你我也会面对一片人间地狱。”
高仙芝沉吟片刻:“我听闻将军在河中时,曾以正面军队为佯攻,暗中布置军队绕路奇袭,此计可行否?”
“周围山坡陡峭,恐怕不太好爬吧?”洛北有些犹豫。
“若将军肯信任我,我愿为将军带队冲城。”高仙芝忙一手抚胸,赌咒发誓道,“若不能破城,我绝不回来。”
洛北摇了摇头:“不是我不信你,河中之战时,大食兵力看似优势,实际军队分散。以多击少,此计可成。但如今敌众我寡,用这个计策,只怕……”
他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却似乎闻到什么味道,重新蹲下掬了一捧河水:“你闻闻,这河水里是不是有股腥臭味道?”
高仙芝照着他的样子嗅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问题:“大帅是指什么?”
“血腥气……”他抬头仰望,目光扫过各处山峦。这河水来自群山之巅,怎么会染上血气?
他忽然抽出腰间佩刀,雪亮刀光惊起芦苇荡中一群沙雀。
“传令你麾下部队,穿上昨日缴获的吐蕃战袍。”
次日正午,贺萨劳城的大门轰然洞开。两队骑兵护送着大勃律王前往唐营中请降,洛北却要求吐蕃尽出军中辎重,并全盘撤出勃律国国境才肯接受尚·赞咄热的投降。
大勃律王面露难色:“郡王若是不愿接受投降,又何必写那封信去给尚·赞咄热?若是愿意接受投降,又何必为难他一下?”
叶若正在洛北身边当值,闻言双目如火:“他一个败军之将,也配和我们谈条件?”
“大勃律王不要为难。”洛北温声道,“我本无意勃律之地,只是吐蕃以此为孔道,侵扰西域,几度绝我东西贸易之路,使我千百子民无有生计。我代天牧民,岂能不管?若你不愿把勃律国牵涉在内,这个条件我和他去谈。”
大勃律王摇了摇头:“小王奉命代为请降,安敢反对?只是请将军应我,若吐蕃退兵,将军也仿小勃律之例,在此留下一千骑兵。”
“你担心吐蕃再打过来?”高仙芝听他们说吐蕃话听得颇为费劲儿,终于在译语人说完话后开口插嘴。
大勃律王苦笑道:“是。我愿请国中首长与我长子一同入长安观政,只求将军留兵一千。否则以我们大小勃律之能,吐蕃若是卷土重来,必遭灾殃。”
“我知道了。”洛北漫不经心地颔首,“此事容后再议,请国王回报吐蕃主帅,不见到金银财宝,我是不会入城的。”
毫无疑问,这番言论传到尚·赞咄热耳中时,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尚·赞咄热怒不可遏:“战事还没有开始打,他就已经把自己看成胜者了。”
大勃律王忧心忡忡:“我听闻郡王昔年在突厥时,素有乐善好施,仁爱部众的声名。执政西域,执掌丝路数年以来,从未听说他对金银财宝有什么偏好,如今要我军辎重……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尚·赞咄热笑道:“这有什么奇怪,他一路行来,路途遥远,士卒疲敝。大小勃律又多的是开城投降的,他总要拿些东西犒劳士兵们的辛苦。无妨,你就把你王室里的那些金银财宝都拿出来,堆他个几箱子。”
大勃律王没想到他竟能堂而皇之地说出这样的话,闻言不禁抬头:“这……吐蕃军中辎重,皆有印记,他岂能不知?”
“他不会有机会知道的。”尚·赞咄热拍了拍大勃律王的脸,“别舍不得那点金银珠宝……脑袋和钱哪个更重要,我想你是明白的。”
一日之后,大勃律王再入唐营,向洛北递交两封降表。洛北单手接过,递给一边的军中书记:
“加急发往朝中,向朝廷报捷。”他笑着抓过大勃律王的手腕:“国王若蒙不弃,与我一道入城如何?”
大勃律王哪敢与他并肩,闻言跪倒在地:“郡王折煞小王了。”
“好吧。”他转身呼喊自己的下属,“叶若叶延,拔营,我们去城外接受吐蕃人的投降去!”
正午时分,贺萨劳城西门轰然洞开。百余名吐蕃贵胄皆俯首在地,为首者捧着象征投降的银鞘匕首,在地上膝行而前。
城头观战的尚·赞咄热嚼着薄荷叶,注意到唐军阵中果然出现骚动——城外那一箱箱金银财宝如此耀目,几乎把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去。
“点火。”他吐出叶渣。
河滩突然窜起数丈高的火墙!烈日曝晒下的芦苇瞬间化作烈焰,埋伏在淤泥中的吐蕃死士掀开伪装的草席,三百头角缚利刃的牦牛被火舌驱赶着冲向唐军。
这正是吐蕃“火牛冲阵”的杀招。
或许是直觉作祟,尚·赞咄热低头下望,恰好与洛北的那双金色的眼眸撞了个正着,出人意料的是,那双眼睛中没有惊慌、恐惧,甚至连自负和贪婪也没有,只有一片平静。
胸有惊雷,面如平湖的平静。
第235章
“竖橹盾!”洛北抬起手, 声音穿透了滚滚热浪。
唐军阵中突然推出三百具包铁木驴车,牦牛群撞上这些布满尖刺的移动堡垒,立刻混乱起来, 慌不择路地四向逃窜。不少牦牛撞在一起, 立刻燃起了滔天大火。
一众牦牛彻底失控,阵中披着湿毡的唐军以长矛引着发狂的牦牛调转方向。牦牛宛若火兽,一味向本阵奔突。埋伏在后的吐蕃后军阵型大乱,很多人连铠甲都来不及脱下,就四下奔逃, 混乱之间,竟有数十人坠下山崖。
尚·赞咄热呲目欲裂,忙命吐蕃军队关闭大门, 想要固守城门与唐军决战。可他的传令兵未到城下时,眉心已被利箭洞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