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他望了一眼众人,“此战,就是要把钥匙从锁链上拔出来!”
王训不甘心地向前一步:“但是将军,若取了大勃律国,为什么我们不能趁着胜势直捣黄龙?吐蕃人也未必敢直面我军锋芒!”
“因为我们不是吐蕃人。”洛北看着他,神情里带着一点肃穆,“等你登上雪域高原,你就明白了。吐蕃人的牦牛队可以横穿无人区,他们的重甲步兵踩着冻硬的青稞壳子冲锋——这些,是你我做不到的。”
少年踉跄后退半步,目光依旧如火。他张了张口,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洛北把他的不甘看在眼里,却已转向东面:“浑释之,曦光的骑兵此刻应该到赤水城了,飞鸽传书给他,在达扎恭禄的军队到达大积石山之前,通过骆驼桥。”
骨力裴罗突然大笑:"我明白了!剑南道陈兵十万虚张声势,河湟军佯攻吸引注意,真正的杀招......"他手指戳向西端舆图,“大勃律!”
洛北笑了,他取出炭笔,在地图上画了个圈,墨迹沿着勃律国的轮廓晕染开来,宛如雪地上绽开的墨莲花:
“传我军令!全军准备!我们要去取吐蕃赞普王冠上的明珠了。”
帐内欢腾一片,连架上的金雕都闻战则喜,飞出帐顶天窗。月光如银瀑倾泻在洛北身上,一片光晕之中,他向王训伸出手:“拿下大勃律,吐蕃西道就会断流。”
洛北轻轻用力,把他拉了起来,“你父亲没走完的道路,你代他走完;他没能看到的日出,你代他去雪山之巅看。”
王训嘶声问:“可是将军,长安里……”
“陛下已经手书责我出兵,便是姚相公,也不能说什么。”洛北微微一笑,将一张牡丹票据在他面前一晃,“再说,我已经为这次征战找到了补给。”
这夜的宴饮结束之后,波善活在山坡上找到了闲坐的洛北,他和这些黑姓突骑施的首领喝了一轮又一轮,直到把大部分人都喝倒在地,才脱身而出。
“我听河中都护乌勒伽说过伯克的规矩,宴饮尽兴,有人醉倒则停。”波善活在他身侧坐了下来:“怎么今日喝了这么多轮?”
“就任首领的人,不把他们的名字都记住怎么行?”洛北显然喝得比平时多,已有几分醉意:“如何?这些首领听说准许他们收容牧民,自编一部,都高兴得不得了吧?”
波善活点了点头:“我还是没明白,伯克为什么要把黑姓突骑施部打散呢?我放过牧,深知那样的日子何其辛苦,要是有个部族统领会好得多。”
“因为如果我不这么做,他们就会一直觉得自己是黑姓突骑施人。”他抬头看着漫天的星河,“但我更希望他们觉得自己是波斯都督府下的唐人。”
波善活“啊”了一声:“可是……牧民已经习惯了有个部族来保护自己。”
洛北轻轻打断了他:“我也从来没有指望过在草原上建立郡县。我只希望打破一个旧的共识,再建立一套新的共识罢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根和尘土:
“或许百十年之后,他们会称自己为波善活部或者乌特部的子弟。谁知道呢?”
波善活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怎么能和您相比。”
“声望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我把呼罗珊和黑姓突骑施部交给你,你可要给我看好了。”洛北正色道,“缺钱缺人都可以去河中找乌勒伽和吴钩要,一年之后,我要在碎叶看到你带着求学的子弟们来。”
波善活郑重道礼:“遵命!”
这一年是隆熙二年,春暮时分,洛北率军自呼罗珊出发,南下吐火罗,与驻守护密的叶若会师,他们眼前的便是一道大雪山——坦驹岭。
洛北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崇山峻岭,冰川裂隙如同天神劈砍的刀痕。饶是夏季,这冰川依旧没有融化的迹象。
吐火罗国相捺塞特意派出五百惯行雪山的士兵替他们前驱而行,他们用牦牛和马匹驮着给养,自己拿着木杖在最前面探路。
“这探的是什么?”浑释之好奇问。
洛北接过亲兵递来的青稞饼,掰碎了泡在雪水里:“路。有些路化了冻就不是路,而是一片沼泽。”他突然顿了顿,将半块饼子塞给身旁瑟瑟发抖的粟特青年:"吃,吃饱了才扛得住罡风。"
行军第六日,他们遭遇了一场暴风,暴风裹挟着山谷间的河水,水花随即奔涌,浪花打湿了岸边士兵的皮袍。
洛北把牲畜队调在一处,紧紧地把士兵和辎重围在圈中,自己解下披风系在杆上,金线绣的麒麟几乎在狂风中狰狞欲活,高声下令:“击鼓!击鼓!”
十步一鼓,便是操练时前趋的信号。有鼓点稳定军心,众人总算翻过山口,在稍缓的坡下休息。
天色一暗,骨力裴罗的眉梢上都结满了冰晶。他看着前面的冰壁叹息片刻:“这吐蕃高原,也太难上了……”
洛北将腰间那把青金石匕首插进冰壁:“此地不算高,再高一些,会觉得呼吸困难,浑身难受。”
他说着,忽而暴喝一声:“让开!”
话音未落,雪峰传来闷雷般的轰鸣。骨力裴罗被洛北拽着滚下冰坡的瞬间,一人高的雪浪吞没了他们方才站立之处。
王训在雪堆里爬出来时,正看见洛北用佩剑撬开冻硬的箭囊——三支鸣镝箭竟在雪崩前发出了预警:
“您怎么知道……”
“冰川自有其声响。”洛北掸开雪沫,“只要在此地生活过,就能感知。看。”
他突然指向南方的一座大城,“那里就是小勃律的阿驽越城了。”
阿努越城外,已有数十骑翘首以盼,见唐军大旗飞扬,连忙跪地道礼。
大小勃律本是一国,因吐蕃西侵,勃律人随王西迁,重新建立了小勃律国。
小勃律国国王没谨忙早已听闻大唐天军即将到此,喜不自胜,早早派人前来迎接,他一边将准备好的物资尽数送给唐军劳军,一边向洛北哭诉吐蕃的强凶霸道。
洛北一边听他哭,一边正色以吐蕃话道:“我可以出军帮助国王回归故地,可是我有一个条件。”
他的吐蕃话里多少带着一点汉话的口音,倒把没谨忙的三分疑虑打消不少,他连忙道:
“请郡王开口无妨。”
“孽多城及大勃律诸地皆有农田,洪扎河谷更是物产丰饶之地。”洛北道,“我欲屯兵一千于此,拱卫勃律,可乎?”
没谨忙连忙道:“大国若能发兵助我,是小王的荣幸。只是郡王,吐蕃人兵马强横,一千兵马,够吗?”
洛北先是一愣,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打胜仗不在兵马众多,而在于能战敢战。本王此次出征,也不过带了三千兵马而已。”
没谨忙更加着急了:“郡王,吐蕃在大勃律可有数万之众,您只带三千兵马,怎么能够打得过他们呢?”
洛北笑道:“我出兵之前,已经派出使节召葱岭守捉使叶若,屯驻护密的绥远军使叶延和疏勒军使高仙芝会师孽多城。想必他们不日就要到了。”
没谨忙心下稍安,又不住地拽着他喝酒劝酒,洛北本不愿在这高原之地喝酒,但也心知酒场如战场,只得把一众作陪的小勃律官员首领都喝倒了才罢。
王训那日当值,见他已有醉意,忙寻了个空子扶他回房休息。洛北笑了笑,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王训一路把他扶到卧房,又给他端了一壶茶来:“将军喝些茶水吧。”
“我还没有醉到如此地步。”洛北看着他,眼中带笑,“怎么,有话要说?”
第233章
洛北双目如有明辉, 看得王训不敢抬头。少年人踌躇片刻,才深吸一口气:“我来向您认错,将军, 之前是我任性了。”
行军半月有余, 一路风霜雨雪、高山峭壁,实在艰难。若不是洛北只带了素来对他敬若神明的亲军前行,只怕半路就有哗变的危险。饶是随着父亲在河湟前线待过的王训,也不得不承认,想要从此处进攻更高处的吐蕃实在缺乏可行性。
说出这句话似乎花了王训莫大的力气, 他一说完就低下脑袋,等着洛北训斥他。
洛北却轻轻笑了:“就这句话?”
王训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洛北:“您不打算追究我……”
“大帐议事, 本就是可以发表观点的场合。”洛北轻轻把茶杯往一边一放,“还好,你不是在我升台点将的时候说的那些话, 否则军法之下, 岂能容你?嗯?”
他说到后半句时,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王训本是踌躇满腹,被他这样一笑,也忍不住低头笑了。
片刻之后他才抬起头来, 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洛北:“将军真的没有想过如何拿下吐蕃?”
窗外的一片深沉的蓝透过窗子投入室内,洛北拍了拍床沿, 示意王训坐下:
“当然想过,我比你稍长些的时候,曾经在吐蕃住过一段时间。那时我常与那些庶民奴隶们待在一起, 替他们治病解忧,吐蕃贵胄压迫之苦……你我是无法想象的, 有许多人,还未出生就背着重重的赋税和债务,稍有不顺,便会遭到割舌挖眼,截脚断手的酷刑。我当时就想,吐蕃暴虐如此,其国祚安得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