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姚崇脸上不免黯然,他深深叹息一声,身体却坐正了。
  来此之前, 他已经料到洛北和李重俊掌握大权之日,便是他们这些相王党羽的倒台之时。
  郭元振侥幸借着一点旧日的知遇之恩, 还可以外出镇边,图谋一时安宁。至于他自己......便是死在长安城中,也是意料中事。
  “不过, 要革除大唐自高宗皇帝以来的弊病,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除了你姚崇之外,不做第二人想。”洛北闭上眼睛,轻轻一叹:“比起大唐天下的万千子民,我自己的私怨可以退居其次。”
  “你......”姚崇忽地起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意思是......”
  “我已经被陛下委以坐镇碛西之重任,三年五载,是不会回来的。”洛北睁开眼睛与他对视,目光一片澄明:“以公之能,最少三年,最多五年,必将使朝廷焕然一新。到了那个时候,才是我和你计较私怨的时候。”
  姚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费力地不去看洛北的眼睛,把桌边的瑞兽香炉,靠墙的紫檀书架,头顶的彩绘藻井都望了一眼,才又落到洛北身上:“你是想让我将功补过?”
  “你可以这样说。”洛北声音平静,“不过,我更喜欢的说法是,徐徐图之,以观后效。”
  这是医家“治病救人”的说法。姚崇几近苦笑不得,洛北把朝廷当成什么了?又把他姚崇当成什么了?他提高声音:
  “你不怕我入朝拜相之后就追究你纵放阙特勤的罪名?”
  洛北微微勾起唇角,声音里竟带着一点笑意:“若真有这样一日,那我也只能认了,连明察如狄公都能看错人,何况是我?”
  谈到狄仁杰三字,姚崇一口气郁在喉咙中,堵得他僵在那里不知如何动作,他瞪大了眼睛,想问洛北什么,却是怎么也问不出口。片刻之后,他才长叹一声,终是哑然失笑,重新坐回椅子上:
  “你手中握着安西北庭的精兵强将,还有碛西以西数十万部族子弟……任谁担任宰相,也不敢冒着边疆烽烟大起的风险和你过不去。更何况,即使我入朝拜相,政事堂也不是我说了算。”
  萧至忠、宋璟、张孝嵩等人同他姚崇一样都是为国为民之人不假。但大家出身不同,经历不同,又怎么可能在宰相位置上亲密无隙?
  萧至忠与他姚崇从来就不是一路人,宋璟素有刚正之名,张孝嵩又是洛北的死党......如何摆平这些人,会是姚崇上任宰相时的第一件事。
  洛北轻声道:“执政施政,讲的是兼顾多方,大局为重。萧相公出身士族,宋相公和孝嵩一个做过小吏,一个军功起家,加上你的魄力和手腕......才能把新政顺利推行下去,救民于水火。”
  还有一点,姚崇在他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听明白了,这些不同出身、不同际遇的宰相同坐政事堂,也保证了皇帝只需稍有制衡,便能轻松避免被宰相们架空。
  真是荒唐——姚崇看着眼前这个二十八岁的青年,心中还有些不敢置信,十年之前,洛北还是个立在郭元振身后,连话都不会多说几句的少年人,如今玩起鬼神不言的帝王心术,也是如鱼得水:
  “事缓则圆的道理,不用洛将军给我讲。不过,我还有一事不解。”
  洛北似乎没预料到他还有话要问,只把眉头一挑,望了过来:“请讲。”
  “我入京以来,已经听闻陛下数道新政,其中不乏大胆之举。这些新政,应当与你洛将军有关系吧?”
  他虽然发问,但并没有要洛北回答的意思,洛北也就半抱着手臂看着他,并不答话。
  “既然你对朝政大弊都看得分明,又已经着手推动改制,为什么你自己不愿意留在长安?”姚崇问,“总不能真是因为习惯草原的气候吧?”
  洛北轻轻一笑:“这话陛下和郭大帅都已经问过我一遍。不同的腹稿我这里还有几篇,若蒙姚公不弃,尽可以背出来让你品鉴。”
  姚崇苦笑一声:“到了这个份上,洛将军就不能和我交个底么?我可不想做了宰相之后,还花时间琢磨你在庭州、碎叶想干什么。”
  “实话就是,如今的大唐西陲只有我才能镇得住。”
  姚崇被他语气中的傲气惊得瞪大双眼,立刻起身,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坐了下去:“我愿闻其详。”
  “姚公去过朔方,知道那里的情形。草原上气候多变,是种不了庄稼的。即使是汉人,游牧数代之后,也会胡化——这是天时地利所决定之事,你我都无法更改。所以,要在边疆把位置坐稳,最重要的就是两条:一是要大兴屯田,练兵训兵,二是要安抚震慑,使诸部心悦诚服。”
  姚崇想了想:“也就是说,这个人必须是个朝廷将军,同时也是个草原可汗。这未免也太苛刻了,朝中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做到?”
  “事实如此,称不上苛刻。我想,这也是太宗皇帝接受‘天可汗’尊号的初衷。”洛北抬眼望着姚崇:“如今朝局崩乱如此,以至于满朝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那不是我要考虑的问题——而是你要考虑的。”
  “我可还没有答应陛下要入朝为相。”姚崇顿觉头痛。
  “哦?”洛北笑了,“姚公有条件?”
  “不错!我要陛下施仁政,罢边功,约束近臣、宦官,外戚。禁绝官场媚上之风,改以礼相待,广开言路,虚心纳谏,并罢绝一切宫观佛寺。”
  姚崇重新坐回桌前,望着洛北:
  “教者,效也。上行下效,古今未绝。要是陛下自己不能以身作则,这场改革便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绝无可能长久。”
  洛北知道姚崇的未尽之言,他缓缓起身,站到了那面绘着巨大地图的屏风边:“以我猜度,三年之内,我们定然还有一场大战要打。”
  姚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落在地图上的“吐蕃”二字上:“吐蕃?可吐蕃议和使团正在长安,而且他们还在向大唐求娶金城公主……两国和亲,永结盟好,还保不了天下三年的和平?”
  洛北摇了摇头:“姚公对吐蕃内政了解得太少了。求娶公主,两国议和,都是吐蕃的摄政太后赤玛雷的主张。如今她已经缠绵病榻数年之久,等她去世之后,其孙赤祖德赞必要在唐蕃边境做几番文章,好用军功把吐蕃的几家贵胄都打下去。”
  “你的意思是?”谈到边疆战事,姚崇就难以再和洛北争论对错,只能问他的意思。
  洛北道:“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吐蕃战和不定,对大唐来说,未必是件毁天灭地的坏事。怕就怕,各地边将皆有私心,妄图挑起边患,为自己图谋升迁入阁之路。”
  姚崇点了点头,大唐边境宽阔,边将无数,要他们人人都顾全大局,简直是不可能的。可一旦放任他们欺压部族,挑起战乱,大唐便会四面楚歌:
  “宋相公要在,一定会建议我们不奖边功,不赏边将。偃武修文,这样天下自然太平。洛将军觉得呢?”
  “不奖边功,不赏边将,不光堵塞边将以边功入朝之路,也堵住军士升迁之路。这样是会让将士们寒心的。”洛北摇了摇头:“我倒建议,对于各都督府、各都护府的长官也辅以一方执政官的标准来考评。”
  姚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样干,兵部那些人,还有那些将领能同意?”
  “论品级,各都督府、都护府的长官都已经不在兵部铨考之列。”洛北道:“这套标准无需他们同意。只需要政事堂的诸位相公把态度摆明就是了。”
  姚崇深吸一口气,起身一拜在地:“谢过洛将军的指点。”
  洛北摆了摆手:“姚公不要虚礼,朝野皆知,我对朝政并无兴趣,素来只在边事上用心。今夜你我也没有谈及朝事,只是聊了点往事。”
  “我明白的,洛将军,塞外苦寒,保重。”
  姚崇来时满腹疑窦,几步便要唉声叹气一番。离开时却步履轻快。褚沅端着一壶茶水进来,恰好与他擦肩而过,颇为好奇地望了一眼:“阿兄同姚公说了些什么?”
  洛北将一杯茶水一饮而尽,又挥手示意褚沅坐下:“沅儿在外面站了多久?”
  “我。”褚沅讪讪起身,要道歉,又见洛北脸上并无愠怒神色,才小心翼翼地问:“阿兄怎么知道?”
  “茶水已经有点冷了,而且,我看到你手里攥着的另外一只茶盏了。”洛北示意她不必紧张:“这些事情我原也没有打算瞒着你,你要想听,光明正大地进来就是了。”
  褚沅摇了摇头:“我不是有意要听你们谈话。只是为了阿兄郁郁不平。这样一个人,阿兄还能对他笑意相待,如今还举荐他入朝拜相!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功是功,过是过。姚崇刚愎自用,独断专权是事实,但他有一颗公心,一双硬腕也是事实。”洛北道,“他若能发挥所长,对大唐天下会是个好事,我也可以安心回庭州、碎叶去,不用担心朝中有人掣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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