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有了这座城,大唐就能看守住明铁盖达坂及护密,拔汗那人和吐火罗人就再也不用担心吐蕃的侵扰,碎叶城的安定又多了一重保障——走一步算十步,是你的风格。”阙特勤由衷地感慨。
  洛北道:“是吐蕃人背盟在先,怪不得我。”
  “有你这样的对手,是吐蕃人的不幸。”阙特勤笑道。“我猜,大食人也应当很快就能了解到这种痛苦了。”
  新任的康国国王乌勒伽已经率领一众河中地区的王公们守在撒马尔罕城外等待他们。这位撒马尔罕城的新主人今年刚过三十,他同其他的粟特人一样生着红发碧眼,胡须被精心地护理过,在嘴唇上打了个漂亮的半旋,头上的宝冠同衣料一样熠熠生辉。
  但他的鬓边和脸上已经留下操劳过度的痕迹,只有在望到洛北和阙特勤身后的威武大军时,他那愁苦的脸上才露出一点笑容。
  他同他身后的诸多河中王公们跪在地上,以流利的突厥话恭迎“两位伟大的特勤”光临小国,称他们为河中的拯救者和守护者,还奉上许多驼马物料充作军资。
  阙特勤看了一眼洛北,见他没有推拒之意,才全盘收下,他压低声音对洛北道:“都说粟特人的舌头有石蜜,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啊。”
  洛北轻轻一笑,他从乌勒伽身上看到的更多的是无奈——小国君主,生于大国之间的无奈。他跳下马扶起乌勒伽:“乌王,如今大敌当前,虚礼就不必了。我听孝嵩说,乌王已在城中设了指挥所,将各路粟特商人收集的大食军情描绘于上,走,我们去看看。”
  乌勒伽还没有习惯他那种雷厉风行的方式:“我已为两位将军备下欢迎的宴会,还预备了盛大的歌舞,两位将军如蒙不弃,不妨先用了饭,再到指挥所去吧。”
  “大唐兴兵西征,为的是吊民伐罪,讨伐大食。战事未定,怎可醉心享乐。”洛北答道,他不愿在众人面前落了乌勒伽面子,又笑着补充道:“乌王的心意我们都已经知晓,若诸位愿意,不妨把今日之酒封存起来,待到收复河中之日,再启封作庆功酒。”
  乌勒伽对他投以感激的一望:“好,那就如将军所言!”
  张孝嵩在指挥所外见到乌勒伽陪着风尘仆仆的洛北同阙特勤一道前来,笑着调侃道:
  “怎么样,乌王,我说过吧,以洛将军的风格,你那场宴会多半是派不上用场。”
  乌勒伽已与张孝嵩并肩作战过,与他也算相熟,听了这句话,只是惭愧一笑:“换了我们粟特人的将军,不论战事如何,这一顿宴席是少不了的,两位将军勤勉如此,是我河中之幸。”
  “好了好了,虚礼客套的话不要讲了。诸位,告诉我,我们下一个战场在哪里?”阙特勤开口打断了他们的客套,把众人的目光拉回了地图之上。
  “是我的安国。”
  粟特王公中走出一个年轻的粟特男人,比起其他人,他的褐发褐眼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大唐子民,他说自己叫波婆提,是安国的王子:
  “那里的情况比康国和吐火罗不同,大食人已在我们的领土上修建了要塞,那里城墙很高,看守严密,一直只许大食人进入,不许我们粟特人进去过夜。我们拿这座要塞毫无办法。只能来请求诸位的帮助。”
  第190章
  一副安国要塞的地图, 挂在指挥所里那张大大的河中地图上。
  波婆提给众人讲解了一道道关卡、门户。安国的许多要塞若要追溯时日,便会到遥远的亚历山大大帝征服的年代,这些年层层加固, 早已是城高池深, 足以使大部分骑兵望洋兴叹。
  阙特勤抱臂站在后排,看了那地图半晌:
  “若要以骑兵对冲,他们不是我们的对手,可现在原本镇守安国的大食将军拉赫曼就在我们手里。要塞里的那些大食将领只怕会畏我等如虎,他们是不会轻易出兵的。”
  他这一席话说完, 在场的诸多骑兵将领都纷纷点头。骑兵长于奔袭野战,这样的要塞像个乌龟壳,再坚硬的羽箭也拿它没有办法。
  张孝嵩从桌边站起来:“这个问题, 洛将军已经考虑到了。”
  洛北自三年前大治安西时开始,便已知道有一日他会面对河中那些坚固的城池和堡垒。为此,他在碎叶城外十五里的地方设置了个兵器工坊, 还利用自己在兵部的那一点小小的关系, 用优渥的条件从长安招募来一批精于此道的工匠。他们同碎叶学宫中的学者们一道,对唐军本就精良的攻城武器进行了改造和加工。
  “我与洛将军之所以分率两军前来河中,为的就是把这些东西安然运抵此地。”
  张孝嵩望了一眼洛北,见他还是坐在那里, 没有一点说话的意思,便继续同众人说起那些武器:
  他们有能抛出大石头, 最远攻击得到三百步外的投石车,在前方设置了尖角,可以操纵旋转的撞成利器, 还有巢车——这本是承载弓箭手来攻击城墙守军的,现在学者和能工巧匠们将它加高, 分为上下两层,一层弓箭手压制敌人,一层士兵登城攻杀。
  昭武九姓的粟特王公们听得目瞪口呆,更有不少蛇鼠两端的人在心中暗暗发颤,这样的武器可以用于攻击大食人的要塞,自然就可以用于攻击他们自己的城堡。石国的前车之鉴,还在眼前。
  唯有波婆提欢呼雀跃:“有利器如此,我安国复国有望!”
  张孝嵩见众人对这些攻城器械如此感兴趣,干脆挥了挥手,叫人带着诸位王公去城外营地参观那些器械。待到粟特王公们都走出指挥所,他才望了一眼洛北——洛北凝望着那副地图的时间太久太久,好像是一副永恒不变的雕塑:“大帅不同意这个安排?”
  “不是不同意。”洛北终于站起身,他走到地图之前,把那副要塞地图摘下来,卷在了一边:“安国是康国以西的第一个城市,毫无疑问地会是我们的下一个战场,我只是在思考,然后呢?”
  “然后?”朱邪烈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特勤前来收复河中,不就是……”
  “屈底波征服河中时是一个一个城市地攻击,不代表我们要和他一样,一个一个城市地收复。这些攻城器械威力巨大,一旦投入战场,便是毁城灭国。”
  “一路行来,你们也看到了,河中地区是在一片荒漠之中的小小绿洲,各国能有如今欣欣向荣的局面,皆因数百上千年的不停建设。但一旦我们这样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打过去,这些地方就会变为一片焦土,因此我想谨慎一些。”
  洛北说完,屋内又陷入一片沉默之中。在场众人皆知洛北有经略河中的意图,不愿把河中毁作一片焦土。
  可照现在这个态势,他们势必会和大食人在河中拉锯数次。
  洛北久久不能决断,他想了许久,干脆让一众将领解散回住处休息,若是有人要去参加乌勒伽的宴会,他也绝不阻拦。
  “特勤是个仁慈的主帅。”朱邪烈屁股也像钉在指挥所里似的,动也不动,“但您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们了,如今大局未定,我们哪睡得着觉啊!”
  “就是。”张孝嵩笑道,“建言献策,共同商议,本就是我们议事的初衷。洛将军,你可别又把担子一肩挑了。”
  阙特勤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乌特特勤的英名,天下共知。河中征战数年,便是毁于一片焦土,也没有人能怪罪到你头上。”
  “再说。”他把手臂收回,双手背在身后,“战争本就是这样的。”
  洛北哑然失笑,他又不是初出茅庐的新兵,不需要阙特勤的这番安慰。
  但他也知道自己在迟疑什么,他生平经历鸣沙、灵州、荡平突骑施、平定阿史那匍俱等数场大战。那数千人数万人的碰撞,血肉横飞,兵戈交错的情况,早已是见得多了。不过归根究底,那些都是军人。他们在战场上以命相搏,便有此觉悟。
  可如今在河中,他却要毁灭城市,甚至殃及平民……这对他来说,多少有了投鼠忌器的意味。
  “伯克,伯克,紧急军情!”波善活从外面飞奔进来。
  这位波斯王子出身贵胄,年纪又轻,虽然历经磨难,却依旧颇以“万王之王”的后裔沾沾自喜,甚至认为,只要自己回到波斯故地,振臂一呼,那些久受屈底波压制的波斯人便会群起响应,恢复他的波斯帝国。
  洛北知道他身份尴尬,此刻不愿大张旗鼓,就把他丢到了自己的亲兵之中,让阿拔思教授他那一套骑射的功夫、作战的技巧……偶尔他自己也会和这位王子聊一聊治国安邦的道理。月余时间,他已从一位小王子变成一个彻底的军人,甚至跟着阿拔思改称洛北“伯克”。
  他低身向洛北道礼:“伯克,吴判官让我来给您送信。屈底波已在木鹿城重新征招军队,目前已有五万人,他们不日将越过乌浒水。”
  “来得好快啊。”苏禄皱了皱眉,“将军,我愿出兵去阻击他们。”
  洛北摇了摇头,没有立刻决断:“可有消息说他们要往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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