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裴伷先看了一眼褚沅,又看了看洛北:“这倒是个好想法,公子,褚郡君就在那晚的宴会上露过面,又是华服打扮,她若能改换形貌,潜入酒肆之中,或许可以找到线索。”
“不行。”洛北斩钉截铁地否定他,又看了一眼褚沅:“我不许你去冒这种险。”
“我不扮成舞女歌姬就行了。”褚沅笑道,她微微佝偻起腰背,做出一副垂垂老态:“我从前替女皇做事的时候,还扮成过老妪模样,我就扮个浆洗衣裳的漂妇去里面看看。”
她声音一变,虽未改换形貌,看着正如一个老妇模样。
裴伷先正要说话,却看到洛北起身,冷下脸来对褚沅摇了摇头:“不行。扮成什么模样都不许去。”
他难得对褚沅也如此严正。褚沅只得低下头来,道了声是。
氛围一时沉郁下去,三人都静默不语。忽而,褚沅起身,奔向窗边,将窗口撑开一条缝隙:“将军,裴公,你们看,下雪了。”
那两人来到窗边一看,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黑灰一片的天色里,雪花正成朵成朵地从空中飘落。褚沅道:“这样吧,干想也没有结果,我去厨房拿些点心和热酒来,我们边喝边想。”
她动作麻利,很快桌上便摆起了四五样精致点心,铜炉之上,一只通体晶莹的玉瓶置在温水之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裴伷先也不谦让,当仁不让地坐在酒桌边,用一块细布包着玉瓶拿起,放到鼻尖嗅了一下:“好味道,这是今年新出的葡萄酒吧。来,公子,你我先喝一杯——”
“这是为什么?”洛北已伸手将杯子递了过去,面上却还不免一问。
裴伷先想了想:“这还真有些难到我了,要不,就为了公子‘雪夜破牙帐’的功绩如何?想来彼时碎叶城的大雪,比今日要大得多吧。”
洛北一口喝下杯中的酒,忽而想到什么似的,奔到门口:“叶若,可否去请城中最大的祆寺的祭司来与我相见?”
那祭司是个青年,听说“伟大的乌特特勤”要见他,忙不迭地穿上自己最好的衣裳,把金腰带在腰间缠了一圈,才敢来衙署觐见,一见面,就跪在地上,举起双手:“参见将军!”
洛北把他扶了起来,瞥见他的高鼻梁,宽额头,还有深绿色的眼眸,猜出他是波斯遗族:“阁下是金山郡公阿罗憾的亲族吧?”
“是,是。小人本名阿尔敏,小人的父亲正是随同王子来到中原的。”阿尔敏诚惶诚恐地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他只敢坐小半个椅面,小腿微微用力,才撑住了自己:“请问将军突然召见我,有什么见教么?”
“我是想问你之前突骑施占据城中的事情。”洛北道。
阿尔敏吓得一下子站起了身:“我们寺中绝无和突骑施人勾结的事情!战事还没开,我们就从信众中的粟特商人那里收到了消息。所以早早做好准备,以金银赎买了自身的安全。”
洛北点了点头:“那其他的寺庙呢?也是这么做的?”
“这,这就不好说了。”阿尔敏的目光投到了面前的地板上:“突骑施占据此城时,正是小人的父亲执掌庶务,他今年秋天刚刚去世。”
“此事我知道。”洛北再度示意他坐下:“你初掌事,有些事情记得不全,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我想问的是,当时,昭怙厘寺是怎么做的?”
他有意拉高尾音,故意让阿尔敏察觉到他的意思。阿尔敏心领神会,立刻道:“佛寺的信众多以本地人和汉人为主,不知消息。所以,战端一开,都四散到东川下游的村庄里去了。”
“明白了。”洛北知道自己找对了方向:“他们是到今年年初才回到寺中的,对不对?”
阿尔敏猛地一拍手:“将军既然什么都知道,干嘛还来找我问。把我吓了一跳。不错,不错。他们是年初大都护收复伊逻卢城后才回到城中的。当时那副狼狈样子可是传遍了城中,此事过后,昭怙厘寺的香火少了不少。人们再也不信给昭怙厘寺的平安捐能保佑他们度过兵灾了。”
“‘平安捐’?”洛北微微皱眉。
阿尔敏道:“事情是这样,三年前,当时的龟兹老王梦中遇鬼,梦见自己周游地狱,还在一面水晶镜中看到了兵祸摧毁伊逻卢城的景象。他醒来之后,召高僧大德入宫解梦。”
“那些僧人说,这是预示,预示着战争即将开始。所以,老王为了避免兵祸,保伊逻卢城平安,带头捐出不少黄金白银,为昭怙厘寺塑了一尊大佛。后来城中达官贵人纷纷效仿,捐了不少钱。时人呼为‘平安捐’。”
洛北冷笑了一声:“这平安捐没能保得了伊逻卢城平安,突骑施兵锋过后,竟无人找昭怙厘寺索要么?”
“将军是有所不知。突骑施进城后,大肆屠杀,收敛财宝,这些人不少都在兵祸中丧生。”阿尔敏道:“即使没有死,也都散尽家财。要靠自己和昭怙厘寺争斗,怎么斗得过呀?”
洛北问:“他们不能找官府出面?”
阿尔敏笑了:“将军,天底下哪个官府也不能让寺庙把信徒自愿捐助的钱退回来的啊。更何况,可汗殿下笃信祆教——他们才不敢到可汗殿下那里去触霉头。”
洛北颔首,经过阿尔敏这番讲述,他总算在迷雾之中寻到了一些新的线头。只是为了避免被阿尔敏察觉,他需要另寻些话头来结束今日的话题:“你的家族出身萨珊波斯,应当对大食人很了解吧?”
两人宾主尽欢,洛北亲自把阿尔敏送出门外。裴伷先和褚沅才一左一右地从屏风后走出来:“看公子的神情,应当是有些想法了?”
“是。”洛北干脆铺展开一张白纸,写下几个时间点:
“伊逻卢城从三年前开始,发生了数件大事。我将它一一写在纸上。其一,是三年前,龟兹老王做了噩梦,伊逻卢城始行‘平安捐’。与此同时,东川水泛滥,淹没了下游的村庄。其二,是一年前,突骑施人入城,僧人逃到城外避难,老王被杀。其三,今年年初,我们收复西域,僧人回到伊逻卢城中,‘平安捐’停止,‘婆罗陀’酒肆崛起。”
裴伷先和褚沅对着纸张参详片刻,裴伷先忽而伸出手指:“假设,‘婆罗陀’酒肆与平安捐有关,那就说明——龟兹王族中有人察觉到了‘平安捐’不过是无稽之谈,并威胁昭怙厘寺用金钱让他们守口如瓶。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今年的账本上支出不对。”
洛北不置可否,又以鼓励的目光望向褚沅:“沅儿呢?你有什么想法?”
“我赞成‘婆罗陀’酒肆与昭怙厘寺的支出有关的观点。我揣度,‘平安捐’的秘密,不足以让昭怙厘寺付出这么多金钱。”褚沅想了想:“毕竟,突骑施骑兵兵临城下的当日,城中便人人都知道这‘平安捐’只是一个骗局。”
裴伷先道:“但恐怕只有龟兹王族有能力与昭怙厘寺对抗,让昭怙厘寺中的这些所谓‘高僧大德’身败名裂。”
“这样说也有道理。”褚沅伸手托着下巴:“但我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我们漏了过去。”
“还有一些线索,我们没有用上。”洛北俯身提笔在纸上补了几个人名:“今年死去的监院白迦叶,一年前死去的龟兹老王和慧光的老师......这些人必然和这个阴谋有关。但我们暂时还不知道具体的联系。”
“还有,‘婆罗陀’酒肆,既然它背后有如此复杂的关系,我们不得不多问一句,这个龟兹王族子弟,拿了这么多银钱,不用来自己享乐,却用来开办一家酒肆,招揽失意的龟兹王族子弟,他的目的是什么?”
第155章
案件再一次陷入僵局之中, 众人苦思冥想,也不得结果,最终还是府中的打更声惊醒了众人。洛北难得一推案卷, 轻声道:“左右不得结果, 不如早些休息的好。”
第二日清晨,雪犹未停,院外已经迎来了咋咋呼呼的新客。巴彦带着阿拔思在安西衙署中转悠:“这地方可比碎叶城里要气派许多。”
“阿拔思。”洛北起身晨练,正与他们打了个照面,“葛逻禄人的情况如何?”
“按照将军的嘱咐, 抚一派,拉一派,打一派, 已将他们平定下去了。”阿拔思向他道了个大礼:“领头叛乱的两个首领和他们的家眷已经被我羁押到碎叶城,等待将军的发落。”
“做得好,我立刻起草奏章, 为你和将士们表功。”洛北笑道。
阿拔思摇了摇头:“我这算什么功!那些葛逻禄人知道我们才随将军荡平突骑施, 几乎都是一触即溃,望风而降。”他看洛北神情不似往日那般平静,试探地道:“将军这里有什么麻烦?我听巴彦老弟说,是碰到了一桩迷案?”
“确实是一桩迷案。”洛北微微皱眉——自来到伊逻卢城之后, 他总觉得自己皱眉的次数比之前多了许多:“牵涉了诸多势力,非一时能解。今日早上, 我还要把可能的证物还给一个可能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