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洛北道:“孝嵩说,他已经厌倦了骑马飞奔,叫我率先赶来,与伯克见面。他自己放慢脚步,赏过了西域春日的美景再来。”
张孝嵩正在一片如云的杏花林中欣赏春景,见到阿史那献和洛北一道赶来还有些惊讶。
他忙着上前向阿史那献道礼:“可汗殿下。”心里却不由得好奇,他特意留些时间给这对父子叙旧,怎么这么快就找来了?
阿史那献笑着扶他起身:“张御史多礼了。你是洛北的朋友,我就把你看作自家的子侄。张御史,和我的这个孩子一道打仗,很不容易吧?”
阿史那献比张孝嵩想象的还要年轻一些,他面容端正,眉眼俊美,身形健壮,和那些久在朝中禁军里混事的突厥贵胄截然不同。
张孝嵩被他这一句话逗得笑了起来:“可汗殿下说笑了。洛将军治军严谨,为人持正,外兼用兵如神,是不可多得的主帅。就是有时候嘛,未免不顾惜自己了一些。我作为监军御史,总是提心吊胆啊。”
洛北忍不住在阿史那献身后瞪了一眼张孝嵩:“孝嵩。”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小动作,阿史那献笑了:“我的这个孩子年少掌军,虽说难得用兵如神,锐不可当,但总是缺了一点周全。我在此,谢过张御史的照拂了。”
他说着真要躬身道礼,张孝嵩哪里敢当,他连忙摆手:“可汗殿下太客气了。且不说我和洛北是朋友,就是以主帅和监军的身份,这也是我分内之事。”
伊逻卢城规模宏大,城外都是丰硕的田野,值此春耕时节,不少百姓都在田中劳作。山坡上果园密布,开满了杏花和梨花。
只有数棵焦黑的树干和深埋在土中的断刀残枪,才让人想起此地数日之前有过那样惨烈的战事。
他们三人带领安西北庭的兵马入城驻扎,立刻在城中引起一阵轰动,暂时代行城内事务的龟兹王子白莫苾忙跪地出迎。
“王子!”阿史那献跳下马,伸手虚扶了一把白莫苾,“这就是我同你说起的,安西都护府前来接手伊逻卢城的洛北洛将军与张御史。”
白莫苾一听到洛北的名字,激动得双目放光:
“是那位雪夜奔袭,击破突骑施牙帐的洛将军吗?将军击溃阿史那匍俱,逼降娑葛的事迹,西域都传遍了。小人真是幸运,竟能得见将军真容。”
他激动得抓住了洛北的双手就不肯放开,用语速越来越快的带着吐火罗语腔调的汉话诉说着自己的敬意。
洛北凝神听了半晌,才从他那一串语句里抓出几个关键词,拼凑出他这样行事的原因:
这位龟兹王子白莫苾是阿史那献攻入伊逻卢城之后,从地牢里捞出来的——他的父王在城破的第一日就被突骑施大军所杀。故而他看到洛北这位击破突骑施牙帐的将军才会分外激动。
白莫苾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儿,直到阿史那献轻轻咳了一声,提醒他太过失态,他才猛然惊醒过来,又是道歉,又是赔笑:
“阿史那都护、张御史、洛将军,三位不要见怪,我是……是劫后余生,太过激动了些。请三位随我到龟兹王宫和安西衙署接收一应文件和材料。“
他顿一顿,又按耐不住自己激动的语调,
“晚上我已命人在王宫摆下宴席,请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作陪,还要请三位赏脸参加。”
三人都应下了。张孝嵩不免又叮嘱一句:“如今战乱刚过,我三人于宴饮上也无所在意,还请王子不要太铺张了。”
可夜幕降临,他们三人从安西衙署移步到龟兹王宫赴宴的时候,还是被眼前的富贵景象吓了一跳。
金碧辉煌的宫殿中,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舞女们身着绚丽的服饰,随着音乐的节奏翩翩起舞,她们的舞姿轻盈如燕,裙摆飞扬,如同一朵朵盛开的鲜花。
宴会大厅内,长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葡萄酒盛在水晶杯中,端的是香气四溢,令人垂涎欲滴。
白莫苾一身素服,只是头戴金冠,腰间系着镶嵌着宝石的腰带,见到三人一起入场,忙出来迎接:“简薄了,实在是简薄了,还请三位不要介意。”
张孝嵩忍不住和洛北在阿史那献身后嘀咕了一句:“若说这样还叫简薄,我们在碎叶城吃的那些简直就是不堪入目了。”
洛北轻轻一笑:“龟兹是丝路要地,也是乐舞与佛学汇聚之地,崛起已有千年之久。自然比王方翼将军新铸的碎叶城要繁华许多。”
他们刚刚说完,白莫苾就已经举起酒杯,以汉话说一篇长长的祝酒词。
他的祝酒词写得像汉人的书生们那样工整严谨,言辞华美。只是辛苦了不少上了年纪的城中长老,要高举一只水晶酒杯听完他的长篇大论。
自第一杯酒下肚,三人面前敬酒的队伍就没停下过,台上翩然起舞的龟兹舞女、桌上的美味佳肴都已成了酒水的陪衬。
阿史那献第一个败下阵来,想要坐下的时候,差点从椅子上摔倒下来。
“伯克!”洛北忙拉了阿史那献一把。他和张孝嵩颇有默契地交换了个眼神,便扶着阿史那献出去了。
一出王宫之外,带着点寒气的春风就把他们身上的酒气和脂粉气都吹散了。洛北扶着阿史那献走下台阶,自侧门出城,一路走到城外的山间。
一轮明月,正冉冉地升起于不远处的雪山之上。阿史那献寻了个平坦的石头坐下,洛北便就近坐在他身侧的地上:
“伯克有话要对我说?”
第126章
“谈不上有什么正式的话要说。”
阿史那献笑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很容易从他的面容上捕捉到洛北容貌的母本:
“我只是想问问你,你本来腰间挂着的那把唐刀哪里去了?”
洛北低垂眉眼, 正在想怎么答话。阿史那献的目光已经望了过来, 那是长辈对晚辈才有的好奇和审视。
他不由得低下头,避开阿史那献的目光:“在灵州的时候,被阙特勤夺走了。”
“阙特勤?默啜的侄子阙特勤?”
“是。”洛北便只得从头说了一遍此事原委,他说阙特勤战场被俘,又说起沙吒忠义的荒唐行径, 说得阿史那献直皱眉。
洛北特意跳过了自己与阙特勤商量的过程不说,一路说到阙特勤逃出生天,才作结:
“其实, 我手上那把陨铁唐刀,本就是天可汗赐予东突厥的突利可汗的信物。如今回到阙特勤手中,也算天意。”
阿史那献听得若有所思:
“能从你和哥舒亶的手上逃出生天, 阙特勤不愧为突厥第一勇士。”
洛北点了点头:“据我所知, 阙特勤如今正在东面平定契丹叛乱。我想,等他得胜归来,默啜一定会把他派到西域来对付我们。”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有一种很沉闷的东西沉在心底, 说不好是遗憾还是悲伤。
阿史那献听得出他心绪复杂,转过头去, 却见洛北神色平静,正望着远方月到中天,月华满山。
月光皎洁, 给他的身形镀上一层银辉。
忽然之间,阿史那献很想问他:
“这些年, 你一个人,过得很辛苦吧?”
他不是解琬、郭元振那些出身中原的汉人官僚,他是生在长安,长在草原上的突厥王子,知道草原上那一套规则是怎么样运作的。
一个除了“阿史那”这个姓氏什么都没有的少年,是怎么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突厥牙帐里活下来的,又是怎么变成名扬西域的“乌特特勤”的……他连想都不敢想。
但他终是没有问出口,他怕他问了,得到的也只会是一句“都过去了,伯克,请您不要为过去的事情自苦了。”
从他带人在洛水驿站救下洛北那日起,到他受父亲的冤案牵连被流放崖州,满打满算,也就是五年多的时光。
他没有学会怎么当好一个父亲,又怎么能忍心逼洛北做一个事事与父亲交心的儿子?
阿史那献顿了顿,才道:“我听说,乌特特勤和阙特勤是突厥汗国年轻一代中最优秀的。你和阙特勤是朋友?”
洛北听到这句话,便知道阿史那献已经猜到那惊心动魄的“挟持出逃”中的猫腻。他点了点头,极为郑重地说:
“是,伯克。我们是一个牙帐里长大的兄弟。”
和自己的挚友刀兵相对,生死相搏,恐怕不是个很快乐的回忆……阿史那献刹住话头,将腰间那柄唐刀重新解下,递给他:“这把刀,还是你收着吧。”
“伯克,这是天可汗赐给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弥射的信物,您如今是西突厥十姓可汗,也是弥射曾祖父的子孙……我怎么能……”
阿史那献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当时绥子哥哥是把它交给了你,不是我,更何况,你坐镇西域,应当有个趁手的兵刃。”
他见洛北还是不接,又道:
“你还没明白吗?这一仗打完,朝廷无论如何都不会让郭元振再留在西域,也不会让我继续兼任北庭都护。郭都护大概会继任宗楚客留下的那个兵部尚书的位置。而我嘛……光我们家在昆陵都护府被你收回的旧地和部族,就够我忙一阵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