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巴彦和阿拔思一人一边,把五花大绑,口中塞着布条的康孝哲推了上来。
巴彦拿出一页写满了粟特文字的薄薄纸张,单膝跪地,高举过头顶,捧到了洛北面前:“属下奉命查抄康孝哲在碎叶城的居所,在他账本的夹缝里搜到了这个。”
洛北接过那张纸,轻轻掸了一下。当下便有几个粟特人模样的商队首领再也撑不住,瘫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几度张口,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拉下去。”洛北抬眼示意巴彦和阿拔思:“拘起来,好好审问。”
“是。”巴彦和阿拔思都低头称是,几个士兵走上来,有的推着康孝哲,有的拖着那几个粟特人离开了花厅。
花厅之中静得几乎能听到火焰燃烧的哔剥声。众人噤若寒蝉,眼巴巴地望着洛北和他手上的那张纸。
“这张名单还很长,恐怕在座的诸位,还有人的名字在上头吧?”
洛北打量了一眼那张纸,又环顾众人,把他们的表现收入眼中。
几个跪倒在他面前的老人忙膝行几步,跪倒在他面前哀哀哭求:
“将军,碎叶城初收,大开杀戒,恐怕对大唐在此地统治没有好处啊。”
“将军,兵者不详,上位者还要谨慎使用才是。”
“将军......”
“将军......”
洛北抽开一片要被他们拽在手里的衣角,又招了招手,示意郭知运将一只烛台端到他手边:
“既然你们都这样说了,那这个东西,你们想必是不敢看的了?”
那些老人不敢再闹,乖乖地缩头爬回了众人列中。
洛北才又坐回在椅子上:
“实话说,我也不想看。子时刚过,节庆初散,现在杀人,不吉利。”
“但我也想提醒你们一句,大唐以仁义立国,我认为你们是大唐子民,所以以礼相待。按照唐律,今日我只诛首恶,不问协从。倘若你们在我的面前玩草原上那套降而复叛,叛而复降的把戏……”
他反手抽刀削平了桌角:“我也不介意拿草原上的规矩对付你们!”
这些人在碎叶城生活已久,自然知道按照草原上的规矩,按照那套规矩来,在场众人都没有活命的份,还要连带他们族中的男女老幼被卖为奴婢。
“是,是,感谢将军宽恕!”
“将军大恩大德,小人铭记于心。”
“小人这就约束子侄......叫他们不要闹事。”
“好了,”洛北站起身来,似乎是觉得有些腻烦,“滚吧。知运,即刻起你的军队进驻城中,自即日起,碎叶城宵禁——要是再有人不长眼,要阴谋叛乱,刺王杀驾,杀!”
洛北这一个“杀”字一出口,众人都已觉得浑身上下都僵住了,连两腿也冻在原地,再不敢动了。
郭知运看不下去了,在洛北后头扬声道:“诸位,现在还不走,是打算要我来请吗?”
这一句话才让众人觉得自己尚在人间,他们哪敢要郭知运请,一个个逃也似的往外头跑,生怕跑慢了一步,洛北就改了主意。
众人都出了二门外,有两个机灵的商人凑到了郭知运身边,低声道:“小人,小人颇有家私,愿意捐些金银以助军饷,不知,不知这个金银是送到哪里合适?”
“我可不知道。”郭知运双手抱拳,冷哼一声。
“这个,这个,小小意思,不成敬意。”那两个商人忙摘下手上的戒指和手镯往郭知运手中塞。
“谁要你们的这些东西?滚开!”郭知运越发不耐烦起来,手已经按上了刀柄。
那两个人本想拍马屁,没想到拍到了马腿上,这下是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正踌躇在那里的时候,一个人打着灯笼,匆匆地走过了院中。
有个眼尖的认出这是常行走在丝路上的吴钩吴老板,忙招呼了一声:“吴老板,救命啊,吴老板!”
吴钩好奇地凑过来,与郭知运互道了个礼:“郭将军,这是怎么了?”
郭知运似乎仍在气头上,吴钩的面子也不想给,只抱了拳道:“既然吴判官认识,这几个人就交给你处置了。我要回去卫护将军,告辞。”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吴钩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一脸无措的众人,也是深深叹息了一声:“郭知运,太原郭家的世家子弟,高傲惯了,诸位不要介意,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
“就这样了。”众人一走,洛北终于能卸下些力气,靠在椅子上。
哥舒亶和张孝嵩恰好在此刻进了花厅,听得此句,都有些好奇:
“什么就这样了?”
“这个案子,也就只能处理到这里了。”洛北直起身,捡起桌上一块粗饼,咬了几口,才算恢复了些力气。
张孝嵩皱眉道:“恐怕没那么简单吧,我和哥舒将军刚刚听完莫潘审那几个粟特人,这城中的参与者恐怕不在少数......”
“我知道。”洛北轻轻叹息一声:“实话告诉你们吧,刚刚这一屋子的人,全杀了有无辜的,杀一半有漏网的。两头下注,跟红顶白,以小博大,这是他们看家的本事。”
西域势力来来去去,碎叶城自筑成以来便几度易手,这些人能在碎叶城里扎下根,靠的无非就是一个随风倒。
这几方势力谁赢了,他们就服谁、帮谁。
“所以,就这样了。”洛北道:“划了这么道口子,要是能换个一年的军饷,这笔买卖也不能算太亏了。要论罪,我也有罪过,我自诩机要出身,竟没能防患于未然。最后不得不要走到杀人立威的这一步,实在是我的工作没有做到家啊。”
“公子这样责怪自己,难不成还要下个罪己书吗?”吴钩笑着走了进来。
连洛北自己在内,花厅中的众人都笑了。
吴钩走进花厅,把一本账册递给洛北:“公子,那些商人捐献的钱财和物资都处理完了。咱们省着点花,供应两年的军饷不成问题。”
“吴判官,可莫要忘了填你自己的账啊。”洛北笑道。
“公子放心。”吴钩道:“裴老板交代过的,在您手下,绝不做赔本的买卖。”
众人又笑了。在一片笑声中,洛北起身道:
“好了,天要亮了,都各自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情要做。”
他说着说着,便觉得眼前发黑,身体发冷,说完这句话,竟支撑不住,又脱力坐回了椅子上,只得招呼离他最近的郭知运:“知运......来扶我一下。”
郭知运从没听过洛北这种语气,当下被吓得顾不上礼仪,两步就冲到了他身边,一看之下,大惊失色——
这一夜折腾下来,洛北刚包好的伤口又裂了,血汨汨地往外渗着,染红了他自己的半边衣裳。
第118章
一朵比血还鲜艳的山茶花, 被宫人们从高高的枝头剪下,摆在了褚沅的桌上。
景龙二年的春日来得比往常更早,二月的长安城便是一片草长莺飞。大明宫中的宫娥女官们脱下过了一冬的厚重裘衣, 换上了新制的轻薄春衫。
褚沅挽了挽鹅黄上衫的衣袖, 伸笔在砚台里蘸饱了墨汁,笔走龙蛇,用褚体在纸张上写下数行严厉的斥责——
她在替皇帝李显起草给突骑施首领娑葛的回信。
节庆未过,周以悌全军覆没,孤骑逃回庭州的消息就从西域传了过来。与之一同来到长安的, 还有娑葛的一封请罪奏折。
在这封奏折中,娑葛再度向皇帝陈情:
“我突骑施与大唐有盟约在先,如今宗楚客、周以悌收受贿赂, 要灭我部族,我是不得已才出兵,并不想与大唐作对。现在事情变成这个样子, 绝非我所愿。”
“我愿献出已被占领的安西都护府所在之城——龟兹王城, 只求皇帝让我回到牙帐,并命洛北将军放回我被俘虏的妻子儿女。”
这段话已是婉转谦卑,几近于请降。娑葛为了表达诚意,甚至把被俘半年之久的侍御史吕守素也送回了长安。
吕守素在牙帐中受尽艰险, 刚回到长安的土地便忍不住当着皇帝的面泪洒当场,他跪倒大哭, 当即请求皇帝止兵息战,与娑葛议和。
褚沅听说,当时在场的诸多宰相大臣无不感动不已, 甚至还有人暗中夸奖说这是本朝的苏武。
毕竟,大战一败再败, 国家没有那么多的钱财和军力继续打仗了。有了吕守素的这番表演,连武三思都就驴下坡地改了主意,说他当时赞成讨伐突骑施,纯是被宗楚客欺骗,还请皇帝下令议和。
但皇帝李显的回答是:“不许议和!”
他同意武三思和宗楚客的动议讨伐突骑施,本是要建功于边疆。如今寸功未建,倒被突骑施娑葛牵着鼻子走。对于他来说,是个难以接受的结局。
所以仗还得打下去。
褚沅把皇帝破口骂的那些话折成措辞严厉的句子,又加上些官样的指责,什么大唐仁义恩德是突骑施私自出兵啦一类的话添到纸张上,招来小宫婢,要她把这封极重要的文件送给上官昭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