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乌特特勤,是个什么样的人?”
洛北不料张孝嵩字斟句酌,问出来的会是这样一句话,他沉默片刻,才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十七岁之前,他只是个走投无路的少年,因为父祖被酷吏来俊臣构陷谋反,不得已从长安逃亡去了突厥牙帐,成为了突厥大汗默啜的书记官。”
“十七岁之时,默啜大汗为了儿子的储君之位对他痛下杀手。他在躲避追杀时不幸遇上了黑沙暴,自此‘身殁’沙暴之中。”
“自那之后,他就成为了一个传说故事,乌特特勤是个少年,容貌英俊一如祆神亲临。他琥珀色的眼眸如同流金,是祆神亲自点化,可以看破一切。他的骑术如风一样迅疾,他的箭术可以射落星辰。他爱护部族百姓如同自己的儿女,他治下牛羊繁茂,百物复兴——”
洛北背着背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其实默啜忌惮他,从未真的封给他任何部族。反倒把他从高原上招抚来的西突厥部族划到阿史那匍俱手下。可是传说就是这样说了……”
他笑着说那些话,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轻描淡写。但张孝嵩望着他,心却一点点地沉了下去:“你……你本来不想做回乌特特勤吗?”
“被人们供奉在神龛里,挂在墙壁上的那个才是乌特特勤。而你眼前这个人——他既有七情六欲,也会生老病死,本来是绝不可能做回乌特特勤的。”
洛北上前一步,靠在城墙上望着东升的月亮:
“可是,叫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全军覆没,看着西域数万百姓和数千部族落入阿史那匍俱和娑葛手中?我做不到。”
他说到此处,才终于说出一个“我”字。
上元节清亮的月光照在他英俊的脸上,越发显得皎洁孤冷。张孝嵩不忍再看他,也把目光投向远方,一时之间,只有冷风吹动唐旗,在他们耳边呼呼作响。
张孝嵩在这风声中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件事情……我不会上报给朝廷。”
这是真的在给他“遮掩首尾”了。洛北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立刻望了过来:“孝嵩……”
“你我相交多年,这点事情我还是能做到的。如今局势这样乱,千斤重的担子压在你一个人身上,你要小心。”张孝嵩道。
此刻说“谢”未免太过生分。故而洛北低声道了一句:“知道了。”
张孝嵩一笑,正要说什么,却听到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们一道抬头望去:
“张御史!张御史!”琪琪格一身华美的节日衣装,拉着自己的弟弟跑了过来,她奔到近前,才看到洛北也在,不由得站直了身子,把笑容收敛些许:“呀,将军也在?”
“什么事情这样开心?”洛北问她。
琪琪格道:“将军不知道,节日庆典的压轴节目就要开始了,听说巴彦将军找了个极好的歌舞班子,还准备了烟花。我想邀请张御史……和您一道去看。”
莫潘在一边笑着解释道:“今夜本来是我们求了张御史带我们来见见世面,没想到半路上人群把我们三人挤散了。若是将军找张御史有要事相商,那我们绝不打扰……”
“无妨。”洛北见他们俩说着说着又要回到奏对那样严肃正经的格局上去,赶忙出言打断,“我和张御史要议的事情已经说完了,要是不介意,我同你们一道去看看,可好?”
他言语温和,倒给了琪琪格几分勇气:“那可太好了,有将军在,我们定能挤上前排……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姐姐,”莫潘笑她,“你怎么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呀?哈哈哈哈哈哈。”
“臭小子!”当着洛北面前,琪琪格不敢太放肆,只狠狠地瞪了他几眼,笑骂了一句才作罢。
四人顺着人群走向舞台时,乐舞的鼓点已经响了起来,数个容貌姣好的女郎在台上踏着鼓点翩翩起舞,脚踝上的铃铛随着乐声一荡一荡。
一舞完毕,为首的女郎亲自捧着一杯葡萄酒,跪倒在洛北跟前:“若无将军救我性命,妾今日再无登台献艺之机会,请将军满饮此杯,以全妾感恩之心。”
声音悦耳动听,说的是汉话。
洛北这才认出她是之前在突骑施牙帐中的那个舞女。他双手接过酒杯,轻轻一笑:
“救姑娘的不是我,而是无数为今日之和平前赴后继的将士们。我愿借花献佛,将姑娘这杯酒敬给他们。”
说罢,他将杯中酒一倾,尽数倒在了地上。
女郎脸上露出羞惭之色:“将军这样,倒是让妾身的情意无地自容了。”
洛北正要说什么,忽而四下声响大作,烟花朵朵绽放在空中,众人都抬头去看烟花。
说时迟,那时快,女郎忽而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抬头向洛北刺来——
第116章
洛北心中虽有预计, 见她突然发难,还是吃了一惊。周围人潮涌动,他只能勉强侧过半身, 那匕首擦着他的腰腹而过, 拉出一道的血口。
那女郎见状不妙,收手还要再刺,可洛北动作比她更快,刹那之间,她的手腕已被洛北拿住了。
洛北是百战之将, 腕力自然比她强上许多,他手中一发力,只听得“咔哒”一声, 那女郎手腕一错,匕首也应声而落。
有了这声响,张孝嵩和琪琪格等才注意到这边, 一看之下, 大惊失色:“将军!”“特勤!”
“我没事。”洛北勉力忍着疼痛,沉声道:“不要声张,不要引起不必要的骚乱。把这几个人都给我拿下,送到安西衙署去处置。”
衙署之中, 灯火通明。领兵众将和洛北的亲兵们听闻消息,都匆匆赶来, 聚在廊下。
“巴彦老弟,你负责城中防务,这是怎么回事?”阿拔思问。
巴彦心急如焚, 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哀叹摇头。
郭知运一边已是发了狠:“公子万事都好, 就是有时候性子太过仁慈。一定是碎叶城中的奸党犯上作乱,巴彦老弟,你下令,我这就派兵把这些人都杀光。”
哥舒亶比他们镇静一些,洛北驻守碎叶城,本就是没有诏书和圣旨的自作主张,再闹出这样的事情,不知道最后会如何收场:“知运,没有将令,你可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你家公子已经够难的了。”
“那就看着他们把我们这些人都困在这里?他们今天敢谋刺特勤,明天就能把我们都杀了。”朱邪烈道,“总不能让我们坐以待毙吧?我们手中的兵刃可不是假的!”
吴钩匆匆赶到时,听到的便是这样乌压压的一片议论,怎么也静不下去。他急得一脑门的汗:“诸位,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说话之间,琪琪格和莫潘一道走了出来。众人忙围到他们面前,问长问短。两人也不知答谁的话好,几乎要蒙了。还是张孝嵩站出来,定住了局势:
“巴彦将军,洛将军叫你把那些人都拉到这里来审。什么语言都行,就是要大声些,他要听着。”
这是给了巴彦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巴彦心领神会,他抹了抹眼泪:“属下感谢将军天恩。”
那乐舞班子的众人都被拘押到了衙署的后堂前,在院子里跪成一片。周围明火执仗,这些领兵的将领们站成一排,每个人的手都按在刀柄上。
巴彦站在最前,厉声喝问:“是谁指使你们这么干的?!”
班子里的众人各个哭天抹地,哀哀相求,唯独那谋刺的女郎既不说话,也不哭。巴彦走到她面前,又厉声用突厥话问了一遍:“是谁让你这么干的?!”
“你是突厥人?”女郎抬起头,以突厥话问他:“那你知不知道,你的这位将军,就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乌特特勤?”
巴彦冷笑一声:“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效忠将军,和他的身份,并不相关。”
“是,你们当然都这么说。他带着你们打胜仗,带着你们挣军功。你们当然不会在乎……”女郎讥道,“可是我们呢?”
阿拔思在一边已经听不下去了:“将军仁慈爱民,入碎叶城以来,一直是秋毫无犯!你东拉西扯的,究竟想说什么?!”
“我就想问问他,既然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为什么不能早一天来突骑施牙帐?”女郎说着,眼泪已经落了下来,“如果他早来一天,我的妹妹就不会被遮弩那个混蛋杀死了。”
这是众人始料不及的原因。一时之间巴彦和阿拔思都怔住了。
那女郎见众人都不说话,笑了一声:“你们都说不出话了,是吗?那你们叫他出来见我,我亲口问问他。”
郭知运见她嚣张,忍不住三步并作两步,抢到众人面前,连珠炮似的斥问道:“卖你们姐妹为奴为婢的是你们的父母,杀你妹妹的是突骑施的遮弩。反倒是我们将军雪夜奔袭,击破突骑施牙帐救了你们。如今遮弩还好好地活在这碎叶城里,你不怪罪遮弩,倒反过来刺杀我们将军——他妈的,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