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哎,孝嵩啊,你真是……”洛北望着他那张惨白的脸,夸赞的话没能说出口,他招呼着左右,要把张孝嵩送到伤兵营去。
  这动静到底还是把张孝嵩惊醒了,他打量一圈众人,还是把目光落在了洛北的身上,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洛将军,怎么,我这个进士出身的书生御史,没有给你丢脸吧。”
  “没有。”洛北一面把他扶到伤兵营中,一面伸手按了按他的脉搏,见他脉搏稳定,才算放下心来,伸手招呼医官过来包扎止血:“要是没有你,这一仗,我们赢不了。”
  张孝嵩轻轻一笑,终于支撑不住,晕倒在洛北肩上,几个随军医官才敢上来替这位悍不畏死的监军御史包扎伤口。
  待到洛北在伤兵营中巡视一圈,挨个慰劳过那些伤员,同他们亲切地讲上几句话之后,天色已经完全暗沉下来了。
  除张孝嵩之外,众将再度聚集在中军大帐之中,众人除了莫潘手臂受了轻伤,阿拔思腿部挂了彩外,都是健康归来,此刻正在围着那唯一的陌生人问长问短。
  那人约莫三十岁上的岁数,膀大腰圆,黑黑的脸颊上染着两坨高原红,他似乎从未被这么多人围着问过这么多问题,两只手不住地搓着弓弦,见到洛北来了,如蒙大赦地喊了一声:“特勤!您老可算来了。”
  “哦,你们已经开始互相认识了?那我就不多介绍了。众位应当听过处月部——这位将军就是处月部的首领朱邪烈。”
  在场众人都在西域打滚多年,自然都听过这个骁勇善战的部族。处月部多为沙陀人,在西域人数不多,一直占不下一块成规模的地盘。为了求生,他们不得不辗转依附于突厥、吐蕃等强权之间,以自己精妙的骑射之术为他们在战场上效劳。
  在阿史那弥射在时,他们曾经作为阿史那弥射的亲军,随着兴昔亡可汗的部族子弟在多逻斯水一代游牧。
  但自从阿史那弥射被大唐将军苏海政冤杀后,他们就失去了能庇护自己的主君,也失去了自己的牧场。为此,他们奔波在突厥和吐蕃之间,四处寻求一隅栖息之地。
  直到洛北作为“乌特特勤”登上高原,以兴昔亡可汗后人的身份与他们立下约定,洛北予以他们栖身的牧场,而处月部则为洛北效命。
  洛北笑道:“朱邪将军这次可是居功甚伟啊,要不是你带着本部三千骑兵在关键时候赶到,我们这些人都已经成了阿史那匍俱的俘虏啦。”
  朱邪烈挠了挠头,用并不纯熟的汉话笑道:“乌特特勤何必这样说,要不是托了您老的福,俺这辈子都不知道还能回到多逻斯水来。”
  琪琪格见他一口一个“特勤”,艳若桃李的脸上笑容明亮:“朱邪首领,你怎么还一口一个‘特勤’呀?咱们的特勤如今已经是大唐的将军洛北啦。你再这样叫,可能会给他带来麻烦的。”
  “我可分不清这些,”朱邪烈道,“我就知道,跟着特勤打胜仗,就能给我的部族儿女们谋一条生路。要是有人敢和特勤为难,要首先问过我手中的弓箭答不答应!”
  众将都笑了。大营内外的气氛略有松动,借此机会,洛北干脆笑道:“好了,胜仗过后,应当庆贺。传我将令,诸军休整三日,而后就在阿史那匍俱的大营里,借着他的辎重和营帐,宴饮一番。如何?我只有一个条件——”
  “欢庆的时候,不要把营帐捅破了!”
  第114章
  数日之后, 亲卫们终于带着伤势越来越重的阿史那匍俱回到了于都斤山的突厥牙帐。
  击溃突厥汗国的五万大军之后,洛北乘胜追击,一鼓作气地把突厥汗国的残余势力也逐出了多逻斯水, 把西突厥的圣山金山也重新纳入了大唐的国土中。
  那些本来统治这些地区的部族的汗国贵胄们纷纷回到牙帐, 向大汗默啜和牙帐的贵族们报告一个又一个的坏消息。很快,在阿史那匍俱回到牙帐之前,此战的败绩就已经传遍了整个草原。
  当默啜从这些亲卫口中,听到自己的女婿阿史德觅觅被杀,幼子同俄特勤身陷敌营, 生死不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拍案而起,厉声道:“把这些人都给我拖出去杀了!”
  几个亲卫都赶忙跪地求饶:
  “大汗饶命, 大汗饶命!看在我们把小可汗安全带回来的份上,饶过我们一条性命吧!”
  他们小心翼翼、生拉硬拽地把阿史那匍俱带回牙帐,难道就是为了让默啜在牙帐把他们杀掉的吗?
  默啜愤怒地将手中的酒杯扔了出去:“混账!一战全军覆没, 我的一个儿子重伤, 一个儿子生死不知,你们还有脸活着!还有脸在我面前请功!”
  大汗牙帐的铁卫已经来到了帐中,这些人都是默啜的卫队长,皆是杀人不眨眼的高手。几个亲卫的叫骂声还在继续, 默啜已挥手让他们把这几个亲卫都拖出去了。
  几颗人头很快就被盛放在羊皮口袋中,待默啜看过一眼, 就和尸体一道扔到荒野上喂狗。
  处置完了这些下属,默啜才把目光移到阿史那匍俱身上。他脸色发白,嘴唇干涸皴裂, 显然是受伤后没有得到好生照料。
  “医官呢?”默啜望了一眼牙帐内死人似的静默无语的仆从们,“看我干什么?!快去请啊!”
  仆从们怕他再开杀戒, 很快小跑着离开了牙帐。铁卫们也退了出去——
  待到帐中再无一人,默啜才颓然地坐了下来。
  他自少时追随兄长骨笃禄复国,大部分时间和心血都花在了征服西域上,东突厥军队越过金山,占领多逻斯水流域,本是一项可以刻在碑上的伟大事业,如今一场败仗打完,这伟大的事业和他的半生心血尽数付诸东流。
  更让默啜难以接受的是,他本来想让阿史那匍俱在西域建立功业,以功劳压制阙特勤兄弟,他才能顺理成章地把大汗之位交给阿史那匍俱。
  可如今阙特勤在东边的契丹连战连捷,阿史那匍俱却在西域损兵折将,甚至把自己的幼弟都丢给了唐人……
  “父汗……父汗……”阿史那匍俱从失血之中恢复神智,望见了坐在自己床边的父亲,用沙哑的嗓音唤了几声。
  默啜收住心情,转过头来看这个他寄予厚望的儿子:
  “匍俱,你感觉怎么样。”
  “父汗……是乌特特勤回来了,他的冤魂来向我们索命了……”
  阿史那匍俱望着父亲,似乎抓到了能摆脱那双金色眼眸的救命稻草,他一把抓住默啜大汗的衣襟:
  “救救我……父汗,不是我害死他的,不是我……”
  默啜轻轻笑着叹了口气:“当然不是你。孩子,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些所谓的‘乌特特勤串联各部意图谋反’的证据都是你伪造出来的?”
  阿史那匍俱望着他,似乎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父亲。
  “你太小看他了,他要是想谋反,根本不会留下那么多痕迹,更别说还被你发现……当年我一直不让你把这些证据公之于众,就是这个考虑……”
  默啜闭上双眼,当年阿史那匍俱奉命征战西域,结果麾下的西突厥各部不听他的号令,反而悄悄地在私下供奉乌特特勤的旗帜。阿史那匍俱气不过,便指使手下诬告乌特特勤谋反。
  证据到了默啜那里,便被他全部收了起来,即使阿史那匍俱几次要求,他也没有要把这些粗制滥造的东西公之于众的意思。
  阿史那匍俱迷惑不解:“但父汗还是把他放逐出了牙帐……”
  “不错。”默啜轻轻叹了口气:“我不仅把他放逐出牙帐,还派我的铁卫和阙特勤去杀他,你知道为什么吗?!”
  阿史那匍俱先为他话中透露出的信息一惊,怪不得阙特勤那次回来之后,性情大变,牙帐中人都以为他是失去了好友十分难过,没想到……可这是默啜大汗在问他,他也只能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
  “不知道。”
  默啜睁开眼睛,目露精光:“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阿史那匍俱被他吓得连伤口都感觉不到疼了:“是,是,父汗。”
  “你之后要继承我的汗位,既然你容不下他,那他只要活着,对你来说就是个威胁。所以他只有死。你明白吗?”
  阿史那匍俱点了点头:“明白了,父汗。”他似乎有点回过味来,“既然不是乌特的冤魂来向我索命,那阙特勤当年就是误报了什么黑沙暴的事情……是,一定是阙特勤包庇了自己的朋友,父汗你要……”
  一想到能借机除掉这个对手,阿史那匍俱的眼神都亮了,他抓住默啜的衣袍,轻声哀求着:“看来阙特勤兄弟狼子野心,已非一日,请父汗……”
  默啜简直要被这个儿子气笑了,他望着匍俱:
  “我要如何?放逐阙特勤?还是杀了他?默矩呢?也一起杀了?”
  阿史那匍俱讪讪地低下头,不敢和自己的父亲争辩。
  “你当现在还是当年的情况吗?如今阙特勤正带着两万兵马在东边平定契丹叛乱,仗仗都是大胜仗。动了他,契丹怎么办?年前才被平定的拔汗那人会不会借机举事?为了多年前的陈年旧事,我会让汗国天下大乱?他们兄弟如今可握着汗国三分之一的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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