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乌质勒希望大唐承认他在西域的地位,最好把西域全盘交给他做主。”洛北道,“但大唐绝不愿意让一个部族主宰西域。否则不到十年,我们在西域就要看乌质勒和突骑施人的眼色行事了。”
  吴钩苦笑道:“看来,这次陛下是想让公子来救火了?这倒也不奇怪。毕竟公子曾以对吐蕃的谈判扬名长安。可乌质勒兵强马壮,恐怕没有吐蕃那么好摆平。”
  “也不尽然,乌质勒确实深孚众望,但他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对于一位征战多年的将领来说,这可是个很危险的年纪。”洛北道,“他的儿子娑葛没有他那样的威望可以压服一众部族,否则他也不需要和我大唐谈判了。”
  “明白了,合着乌质勒是想借大唐的大旗壮自己儿子的势。”吴钩说着,似乎想到什么似的:“对了公子,却不知道这次谈判主使是谁,副使是谁?可需要我前往打点一番?”
  “还是吴老板考虑得周到啊,这一次谈判的主使是安西大都护郭元振,副使是御史大夫解琬。”洛北知他老于世故,拍了拍他的手臂,颇为感念地笑道:“两位都是我在凉州的老朋友了。等我在碎叶城中安置下来,就去拜访他们。”
  碎叶城中的安西衙署,是曾经的裴行俭、杜怀宝、王方翼等人居住过的地方。后来吐蕃攻陷安西,因此地处于交通要道,也把它作为自己的王宫所在。
  此地本就处于交通要道,金玉珠宝易得,更加历代修缮,更添繁华。洛北一入衙署之中,一股扑鼻的香气便袭人而来。他目之所及,到处都是金光闪闪、珠宝辉映,地下铺的是貂毛的毡毯,矮桌上摆的是白玉碗,黄金杯。
  便是做了心理建设,洛北也觉得此地奢华太过,像是长安那些富豪之家的居处,不像是天山脚下,高原之上的城池。但此刻他无暇再想这些,只伏在毡毯上,对端坐牙床之上的安西大都护郭元振道了一个大礼:“属下新任安西都护府司马洛北,见过都护。”
  郭元振也换了一身斑斓织金的锦袍,紫貂皮毛装饰的衣领微微翻出,擦在他的脸侧,分外柔软。他听到洛北熟悉的声音,不禁一笑:“受不起,受不起。洛北,你起来吧。”他拍了拍侧面的一只矮榻,示意洛北坐到自己身边来。
  洛北依言坐下,郭元振给他面前的杯子斟上一杯葡萄酒:
  “当年我们在凉州分别,你还是个少年。如今再一见,竟成了这般丰神俊朗的青年了。可惜我郭元振命中无女,只有两个儿子,否则一定要你当我的东床快婿了。”
  第82章
  一别多年,郭元振还是同当年在凉州时那般诙谐。洛北见他笑得肆意,紧绷的神情也稍有缓解。他把思路从政事上抛开,主动提起了另外一桩婚事:
  “说到婚事,大帅可记得哥舒亶?鸣沙之战时,我曾与他并肩作战。战后荣升赤水军副使,还娶了沙吒忠义的女儿百合小姐。可惜诏令催的太急,我连杯喜酒都没讨上就赶到西域来了。”
  郭元振当然记得这个在玉门关外行刺继往绝可汗的突厥青年,他摩挲着下颌的短须,脸上露出欣慰神色:“当年那个亡命之徒吗?他竟搭上了沙吒忠义的关系?”
  “我怎么听到有人在提沙吒忠义的名字?”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侧厅传来。洛北抬头望去,解琬一身绯袍,踏雪而来。他忙起身道礼:“解大夫。”
  “郭都护说,朝廷派了个谙熟西域诸国事宜,精通突厥语和粟特语的青年来协助我们。”解琬曾在吐蕃谈判中与洛北并肩作战,又知道他曾担任“乌特特勤”的底细,见来人是他,脸上多了几分笑意:“我把鸿胪寺的青年才俊们都盘遍了,也没想到是洛公子。”
  鸿胪寺是大唐负责接待外族首领和使节的机构,麾下不仅有老成持重,谙熟礼仪的汉人官员,还有出身胡商家族的外蕃官员,这些人久在丝路上行走,确实对西域情况十分熟悉。但要比起突厥大汗的谋主,出身于统领西域的兴昔亡可汗家族的“乌特特勤”,肯定还是逊色了几分。
  郭元振见解琬面带笑意,大概也猜到他在想什么。他不欲在此事上纠缠,免得在谈判前暴露了洛北的身份,便轻巧地转开了话题:“刚刚说沙吒忠义,解大夫有什么见教?”
  “哼。圣上宠幸胡人蕃将,觉得他们不会串通一气结为朋党,乱了朝政。其实这些胡人们之间才是互相包庇,互相提携。沙吒忠义在鸣沙临阵脱逃,按律当斩。即使不杀,也应该免为庶民。可就因为辽阳郡王李多祚为自己的这个同族求情,圣上竟然宽免了沙吒忠义的罪行,还让他继续在宫中执掌禁军。”出身御史台,一向刚正不阿的解琬说着便是一肚子的气:“御史风闻奏事,竟都被圣上、皇后和武三思挡了回去。”
  “这倒是奇事。”洛北面露不解,“李多祚当年也参与了神龙宫变,怎么张柬之等人被贬斥出京,唯独他屹立不倒呢?”
  “还能有什么原因?无非是圣上觉得胡人蕃将背后没有复杂的势力,不容易逼宫造反罢了。”郭元振在一边道,“更何况,我听说李多祚和皇后来往也不少。”
  洛北闻言,不禁心头一凛:韦皇后结交禁军将军?这意味着韦皇后想要在某些非常时期掌握权力。可对于深得皇帝信重的韦后来说,有什么非常时期让她无法依靠李显,而要依靠禁军呢?
  只有皇帝驾崩的时刻!
  这可是个不详的信号,洛北张口正要说什么。郭元振却已经起身,把一张地图摊在矮桌上:“正好解大夫来了,我们再一起看看突骑施的情况。洛北,你不妨将你了解的突骑施情况说一说。”
  洛北点了点头:“突骑施本是月氏后人,突厥人把他们称为‘黄乌孙’,说他们是乌孙人的后代。突骑施族内有两族,一族黑发黑眼,长相更接近汉人,被称为‘黑姓’,一族黄发碧眼,长相更接近胡人,被称为‘黄姓’。”
  解琬不禁想起突骑施首领乌质勒那如雄狮一般竖立的黄发,笑道:“这么说来,乌质勒是出身黄姓了?”
  洛北点了点头:“是。其实这两族本不甚和睦。如今能团结在乌质勒麾下,不过是乌质勒靠个人的功勋和高超的手腕维持罢了。”
  “乌质勒怎么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四面楚歌。”郭元振和解琬对视一眼,不禁都笑了。
  郭元振抿了一口甘甜醇厚的葡萄酒,又问:“这次参与谈判的突骑施首领中还有阿史那忠节,这个人你了解吗?”
  “大帅这是要考验我的功课了。”洛北笑道,“阿史那忠节曾经是胡禄屋部的吐屯。这个‘吐屯’是突厥的中等爵位,一般是由阿史那子弟出任,在各个属国监税。其实就是突厥派去的监国。久而久之,这些阿史那子弟便成为了这些部族的首领。”
  “腾笼换鸟,谁说这些突厥人没有心机啊。”郭元振感慨了一句。
  解琬忍不住笑了出来,暗暗指了指郭元振:“你这张嘴啊,阿史那忠节是个骄傲暴烈的人,你可别在他的面前说这样的话。”
  “阿史那忠节的性子我也有所耳闻。他当年曾帮助王孝杰复开西域,平定吐蕃。故而朝廷赐他‘忠节’之名,表彰他的信义。他有朝廷承认的大功,又自诩是阿史那子弟,现在是勉强向乌质勒低头。不过,即使这样说.......”
  他俯身在地图上描画了乌质勒的势力范围:“乌质勒也统辖了大半个西突厥故地。”
  解琬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将这些山川地域信手拈来。他好奇地凑上去看洛北画图:“魏元忠没留你在职方司继续任职,是他的遗憾。”
  “解大夫可别说这样的话,你想,若是洛北在长安的兵部,如今着急的就是你我了。”郭元振笑道,“洛北,你觉得乌质勒为什么想找我们谈判?”
  “借势。”
  洛北斩钉截铁地下了论断。他在前来西域之前已经反复考虑过多次此事,也和吴钩讨论过:
  “乌质勒虽然功勋卓著,手腕高超,但奈何年纪已长,总要把权力交给自己的子孙。但是他的儿子娑葛可没有其父的手段和威望,稍有不慎,突骑施就会像无数个如流星一般的草原汗国一样,亡于内乱和外患。”
  郭元振一拍桌子,猛然站起身来,在屋中来回踱步:“不错,乌质勒自己是被推举上位,他想将首领之职代代相传给自己的子孙。他手下的那些人可没那么容易点头。我们就拿这一点来和他谈判。封号、爵位和金帛绸缎尽可与之,但土地和百姓一分都不能让。”
  他说着,眯了眯眼睛,远望着洛北标记出来的山川和关隘:“他如今已经有了东至伊犁河,西至药杀水的大片土地......都是水草丰茂,人口众多的好地方。要是再把别的土地也切分给他,不日他就可以在西域自立为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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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骑施的牙帐设在碎叶城外,碎叶川之滨。在牙帐周围,千百顶毡房耸立。这些毡房组成的营地,便是突骑施的“王城”。被这些毡房众星拱月在中间的牙帐是一座圆顶的毡房。毛毡外的毡毯上绣着连绵的吉祥图案,包毡房的绳索上都夹杂着金线,即使在风雪之中,也显得分外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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