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韦皇后却站了起来:“洛北——你说女皇希望武家人掌握权力,这不假。但是你避重就轻,不提张柬之这些人骄傲自大,邀功于前,独断于后。难道你们这些孔门儒生,就是这么侍奉君主的吗?”
  洛北抬头看了韦皇后一眼,惨然一笑:“娘娘,哪怕就在宫变当晚,臣与五王手中也无一私兵,有的不过是“恢复李唐神器”的口号,不过是太宗文皇帝沐风雨,栉寒暑,以三尺剑定天下的积威罢了。”
  他叹了口气:“微臣辗转边塞多年,但见契丹、吐蕃、突厥在边境烧杀抢掠,无不打着‘复我庐陵王’的称号。可见天下人思归李唐,连化外蛮夷也能随意利用。所以微臣才入京参与宫变。五王大权独揽,确有他们的不是。然而圣上承担神器之重,一言九鼎,您罢黜五王相位的时候,天下人又何曾多说了什么?”
  韦皇后也不禁叹了口气,她知道洛北所说的一点不差,只要军队掌握在皇帝手中,不论要罢相,要贬官,要杀人,不过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情。
  一时四下寂静,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洛北伏低身子,低低咳嗽起来。
  褚沅悄无声息地挪动身子,往他手中塞了一方绢帕。他投以一个感激的眼神,又低下了头。
  半晌,李显才喃喃道:“朕算是明白,为什么郭元振和阿史那献千里迢迢地上书为你求情了。站起来吧。”
  洛北勉强撑起身子,脚下趔趄了一下,褚沅正要伸手去扶,被他用眼神制住,他站在皇帝与皇后面前,毫不畏惧地同这些贵人们对视。
  李显长长地叹息一声:“你的一片丹心,朕和皇后都明白了。可你太年轻,锋芒太盛,长安城是待不下去的。郭元振和阿史那献都在奏折中说你谙熟边事,希望朕派你到边关去历练,此事可真?”
  “微臣入朝之前,曾在郭都护幕下为参军。”
  “灵州附近有个鸣沙县,灵武道大总管沙吒忠义驻军在那,胡汉杂居,民情复杂,还常受突厥侵扰。你去那吧。”
  “微臣谢主隆恩。”洛北又跪下谢恩。李显不再和他多说一句,转身而去,韦皇后又看他一眼:“你……好自为之。”便也随皇帝而去。
  皇帝和皇后的仪驾远去,留下这小小的宅院一片静寂。
  褚沅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去看她的兄长,他兀自跪在那里,竟是半点也挪动不了。她慌忙叫他靠在自己怀里,用绢帕擦掉他脸上的汗。
  洛北缓过劲儿来,长长地叹息一声,他知道,自己和五王的性命算是堪堪保住了。
  第55章
  “八宝山来着火焰山,农民们占下的荒草滩。
  甘州呀不干的水滩滩,凉州呀不凉的米粮川。”
  自兰州向东,过了北卜渡便是鸣沙河,洛北一人孤骑,顺着驿道打马疾驰。金雕在他头上飞跃盘旋,发出一声声畅快鸣叫。
  他远远地听到渡口的艄公唱着西北有名的花儿《拉夜川》,勒马停在渡口前,向那艄公施了一礼:“老丈,渡河吗?”
  艄公用草帽搭在肚皮上,正躺在船上休息,见他斯斯文文,心下不以为意,只拿草帽一挥:“不是时候。”
  “我急着去鸣沙山上与人会和。”洛北从袖中摸出一吊铜钱,“若老丈肯渡我,我愿意付双倍的船钱。”
  艄公一股脑坐了起来,不知是恼他实在打扰,还是舍不得那一吊铜钱:“你这小子怎么听不懂人话,说了不是时候不是时候,怎么还要在这里纠缠?到时候船毁人亡,你这点钱买个好棺材都不够!”
  洛北被他这样一说,反倒来了兴致:“此地河流平缓,波涛如徐,便是扎个筏子,也能渡河,何况老丈这艘小船。这“不是时候”是怎么说的?总不能是因为暗流汹涌吧?”
  “听你这文绉绉的讲话,你是从灵州城来壮游的书生吧?”艄公无奈地站起身,从船头瓦罐中拿起一只腌得正好的咸鱼干,向空中使劲儿一抛。
  说时迟那时快,原本平静的水面波涛翻滚,浪中扑出一道黑影,直直向着那条鱼干而去。
  这竟是一条足有两人长的大鱼。
  它吞了鱼干,心满意足地落回浪中,带起一阵滔天巨浪,水波溅湿了洛北和艄公半身衣裳。好久之后,河中的旋涡才平息下去。
  “书生,你可见到了。”艄公无奈道,“现在是午后,正是这东西活泼的时候,水面上过条船,会被它当成玩具,几下就撞碎了。上回有个女子,也是急着回家看生病的老娘,差点被它咬了半条腿去。歇一歇吧,赶什么路也没有脑袋重要啊。”
  洛北皱了皱眉:“这东西尝过人肉滋味?”
  “差点,尝过了人肉滋味,它还会馋那小鱼干吗?”艄公叹了口气:“我们这些人啊,一日三顿地供着它,就等着一日里它打盹的时候,渡人过河赚个钱贴补家用。”
  “此地在鸣沙县治下,有这样的东西伤人,鸣沙县令竟然不管?”洛北问。
  艄公听他提到县令名字,吓得左右张望了一番:“说的好好的,怎么议论起这些了。那赵县令起过治理的意思,结果张榜出来没几日,自己就死了,死的真惨呐,只有一堆碎块,像是被猛兽吃了。老话说,这些东西都是成精了的。说不准就是......哎,你做什么?”
  洛北没有听艄公说话,兀自走到船头,从随身的包袱中掏出一块肉干,学着艄公的样子,向空中高高抛去。
  那大鱼果然像之前那样扑出水面,要去咬那肉干,一支羽箭如流星飒沓,横飞而来,自它的一只眼中穿过,又从另外一只眼中穿出。大鱼张开的大口尚未合拢,身体便如失了线的风筝般坠到河中,又溅起一阵滔天巨浪。
  洛北和艄公的衣裳这下是都湿透了。那艄公看着大鱼翻着肚皮浮上水面,几次张口要说什么,几次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洛北收了弓箭,伸出手臂,盘旋在空中的金雕飞驰而下,乖顺地落在他的肩上,他跳上小舟,问那艄公:“现在可以走了吗?”
  “是,是。”艄公应了两声,忙拨动船篙,将船撑离了岸边,直到船到中游,他才真的反应过来,那大鱼已经死了,再也不会来侵扰船只:“公,公子真是好箭法。这是,这是怎么做到的?”
  洛北哈哈一笑,并没有答他的话,只从包袱里摸出一块肉干,喂到金雕嘴里。这小东西跟他在长安的时候一多半呆在笼子里,被关的太久,都快要忘了怎么飞,怎么捕猎了。
  艄公也不敢多问,只一路陪着小心,把他安安稳稳地送到岸边。洛北照旧拿出那一吊铜钱递给他。
  那艄公没接铜钱,而是跪倒给他磕了个头:“公子大恩大德,老朽不敢忘怀,还请公子留下大名,以便老朽日日焚香膜拜。”
  洛北把他拉了起来,又数出船钱,递到他手上:“我一个大活人,还用不着焚香膜拜。倘若日后有冤屈,可以到鸣沙县衙来寻我。”说罢,也不等艄公回话,就牵着马走了。
  艄公呆愣半天,看了看铜钱,又看了看大鱼的尸体,高呼了一声:“上天有眼!鸣沙县来了青天老爷了!”
  鸣沙河畔有座沙山,洛北牵着马顺坡而上,马蹄挤压沙粒,发出锵然声响。
  自王同皎谋刺案结束之后,皇帝李显御笔钦点,王同皎等人斩首抄家。武三思在朝中大肆株连,将一多半由政变拔擢而起的大臣都贬斥下去。
  功勋卓著的五王也概莫能外。五人之中,除张柬之已经告老还乡外,其他人俱被贬斥出长安,担任外地的刺史。
  洛北虽然不算政变功臣,但也在株连之列,被贬为鸣沙县令。但在离开长安之前,他最先送别了自己的妹妹褚沅。
  酷暑未停的时节,褚沅被委任为上阳宫正,前往洛阳侍奉女皇。她从内宫学士晋为宫正,确实在品级上有所提升。但离开长安,便等于离开贵人云集的政治中心,她的前途可谓是黯淡无光。
  “倘若不是因为我......”送别她时,洛北一路闷闷不乐。他清楚地知道,以褚沅的才能,要不是在自己的事情上得罪了武三思,绝不会落到这般田地。
  “阿兄的伤还没好,可不要伤心劳神。”褚沅温言安慰他:“大臣们不是讲思危思退思变吗?我去了洛阳,或许比在长安更安全。”
  洛北沉默不语,只从腰间摘下玉笛给她留作纪念。
  几日之后,他踏上了离开长安的漫漫长路。王翰、裴伷先和张孝嵩一道来送他。王翰破口大骂奸臣当道,张孝嵩愁眉不展——他已以榜眼身份入了御史台,知道鸣沙县的前任县令便是死于非命,担心好友的前路。
  裴伷先和洛北素有默契,可裴伷先已是太子府的詹事,不能再跟随在洛北身后,便在自己的手下挑了个得用的人前来鸣沙。
  他们本约好今日在这鸣沙山上相见。只是如今已到下午,洛北却没见到这人的身影。
  正在洛北思索之际,身后鸣沙声又渐响起,一个一身短衫的中年人牵着一匹马爬了上来:“是洛公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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