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可那明明是场冤案,天下人皆知的冤案。”
“就是天下人皆知,只要女皇不这么认为,便不是冤案。”褚沅摇了摇头,“我猜公子还想问我,当时祆寺之外,为何要对你说关于二张兄弟的那番话。”
洛北点了点头:“我想以女史对女皇的了解,定能猜到今日的审讯会不了了之。你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
“因为天下人对女皇犹有期望。”褚沅很轻很轻地说,“可惜的是,那位英明神武的女皇陛下已经随着时间远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句话对宫中女史来说是大逆不道,洛北神色微动:“褚女史想说什么?”
“没什么,接我的车驾来了,我要走了,多谢洛公子,我们有缘再会。”
洛北送别她和犹在梦中的曹珍娘,心中还在回响褚沅的话。他相信以褚沅的谨慎,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和他这么说,她的身后一定有更强大而有力量的人物在支持她。
那是谁呢?
他来不及多想,便同刚起的张孝嵩一道来到了肃政台。
肃政台,原名御史台,是弹劾纠察,风闻奏事的御史们办公之地,素来以端正肃穆著称,今日却人头攒动,议论不休。
洛北略扫过一眼,甚至在人群里找到了几位归附已久的突厥贵胄,看来二张的案子天下皆知,在京的大小官员、王公贵胄之中多的是想看热闹的人。
宋璟头戴官帽,身着官服,自幕后到了台前,一拍惊堂木,台下顿时寂静下来。
他高喊:“升堂!带张昌宗!”
张昌宗被两个差役押了上来。他身上虽然没有绳索,但在肃政台的一晚确实也不太好过,清新淡雅的脸上也有了皱纹和眼圈,显出几分萎靡不振:“犯官张昌宗见过宋相公。”
“张昌宗!许州平民柴明参你寻妖道相面,有谋反不臣之心,你可认罪?”宋璟喝问道。
张昌宗高喊:“宋相公!我冤枉呐!我召人相面是不假,但只是图一乐而已。当时那道士说我有天子相,我也吓了一跳,赶忙将他驱逐走,又将此事报于女皇陛下。这……这哪里称得上谋反不臣啊?”
宋璟早已知道刺杀自己的杀手是二张兄弟派来,听张昌宗这样狡辩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当即拍了一下惊堂木:“大胆张昌宗,当着本官还敢狡辩!给我重打他十大板!”
两边衙役正要去抓张昌宗,远处忽而传来一道女子声线:“圣上有旨,张昌宗之罪一概赦免!”
众人纷纷回头看去,那手捧女皇手敕而来的女子身披绯袍,额点梅花,风华绝代,正是权倾一时的内相上官婉儿。
宋璟哪肯这样罢休:“上官内相,我是在照圣上旨意审讯人犯!”
“圣上旨意在此。”上官婉儿将手敕交到宋璟手上,笑吟吟地道:“难道宋相公想要抗旨不成?”
宋璟无奈,只得跪下双手接过手敕:“臣宋璟接旨。”
他接过旨意,犹自愤恨不平:确实,皇帝口含天宪高于一切,哪怕有天大之罪只要皇帝下诏赦免,有司定罪也不能执行。
可是这招有悖法理,若不是特别重要之人不会轻易用,然而女皇还是迈出这一步——谋反罪都可特赦,天下还有公理吗?
张昌宗谢过圣恩,忙躲到上官婉儿身后,随她一起走了。
宋璟气得拍案大骂:“早知如此何必推鞠,不如将他乱棍打死!”
“宋相公慎言!”观审的桓彦范见状忙劝他一句,“宋相公忘了邵王和永泰郡主是怎么死的了吗?”
宋璟听到此话越发怒不可遏,回手指着桓彦范鼻子厉声质问:“你也配和我谈起邵王和永泰郡主!两位贵人死得那么惨,你我同列三法司,得此机会,就应当为国锄奸。你的胆气都哪去啦?!”
桓彦范被他这样一骂,也是满心委屈口不能言。他张了张口,还是道:“宋相公——”
同为观政的崔玄暐已经抢白:“宋相公刚直,我等自愧弗如……惭愧,惭愧。”
“惭愧……惭愧……”桓彦范把话强忍了回去,无奈而退。
张孝嵩也叹了口气:“果然是这样不了了之,洛公子,你听我一句话,山不倒,花是不会败的!”
洛北只盯着那同跪在堂下的杀手看了半晌,听张孝嵩说话不过点点头:“是啊……”
当天晚上,道士李弘泰不明不白地死在狱中。为了这过于拙劣的杀人灭口,朝臣们以宋璟为首,又发起了一轮猛烈的弹劾。
女皇无奈,只得下令将杀手关大凌迟处死,以平息众怒。
行刑前夜,洛北提前和桓彦范打了招呼,特地使了些金银去牢中看望这位旧对手。那杀手死猪一般躺在地上,想是已经知道命运,不再多做挣扎。
“我想你大概不记得我了。”洛北替他倒了半碗酒,“我一开始也没有认出你来。”
那人有些惊讶地坐起来,仔细打量了一眼洛北,但什么都没有想起来,脸上还是一副困惑的神色,只摸索着地上的酒碗喝了一口,脸上露出满意神色。
“酒中有人参,可以保你神志清明地挨到一千多刀。”
洛北将剩下的酒都浇在地上,声音冰冷:“到了那个时候,如果你还有意识,便记住我的这句话——”
“二十年前洛水驿站里的冤魂,来找你索命了!”
那杀手这才认出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你……你是褚家的……”
他被割了舌头,一个字也发不清楚,洛北把他丢在地上,大步迈出了牢房。
泛蓝的天际里,一轮圆圆的日头正在悄然上升。裴伷先等在牢房外的马车边:“公子要做的事情做完了?”
“是,结束了。”
数日之后便是新年,朝中各部都封了笔。王翰、裴伷先和张孝嵩也各自与家人过年。洛北闲居无事,便翻一翻书,或独自去洛河边跑马射箭。雪花飞舞,竟是他这些年从未有过的松泛日子。
这种悠然之中隐藏着一股不安。国都从长安迁回洛阳已经一年,这一年中朝廷再没有颁布变更制度的法令,世人皆知女皇老迈倦政,却不肯依照惯例让太子监国。
洛阳城中暗流涌动,所有人都在等待皇位的最终归属。
便是在这样一种气氛中,姚崇带着武延秀和慕容曦光回到了洛阳。
洛北能在张柬之麾下做事,一多半还是姚崇举荐的功劳。他不敢怠慢,当即登门拜访,岂料家人禀报,说姚相公去了白马寺给恩师狄公扫墓。
洛北便去了白马寺。禅房路径幽深,这回是白马寺的方丈亲自把他领到了禅房前:“房中有贵人在,贫僧不便打扰,还请公子自便。”
“大师客气了。”洛北停在门外,正听到房中姚崇和张柬之在激烈地争论什么。
“倘若我知道他是狄公的子侄,就不会让他参与进这个计划!”张柬之声音老迈,带有一股气度,“你和我同为狄公门生,当年他去世之时如何嘱咐我们的你都忘了吗?”
姚崇不甘示弱:“是,狄公是叫我们好好照拂他,但张相公不要忘了,兴复李唐才是狄公一生所愿!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莫说是牺牲他一个人,就是牺牲你我,也在所不辞!”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我绝不同意。”张柬之道,“你怎么能任用狄公子侄行此阴私之事?间谍之道最为凶险,你让他潜入宫中,你……”
“张相公,我任用他,并非因为他是狄公的子侄……你有所不知,阿彧身在凉州之事,做了郭元振的幕僚,凉州突厥的情报,由他独立运作支撑,这些年,关河宁静,多少是有赖他的功劳。”
“他既然有大功于社稷,就应该恢复他的名字和身份,让他入朝协助我等。”张柬之沉吟片刻:“我这便飞书一封给郭元振,说他是狄公的族亲,受你命令在军中历练。如今要回朝为官,你我保举他一个尚书员外郎,还是不成问题。”
“可若是他也入朝,这件事情又有谁能办成?”姚崇叹道,“不是我非要为难狄公的子侄,而是此事非得勇毅智慧之人为之。除他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任用他去行此手段,便是想着,一旦他阴潜宫中的事情传出去,总不至于牵连你我,是不是?狄公对你我有知遇之恩,你怎么能如此对他?”
“张相公!你这么说可是折煞我了。他是狄公的子侄,我看着这孩子长大,难道我不知道心疼?”
张柬之不欲与姚崇争辩,一把拉开禅房大门要走,却看到洛北讪讪立在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张柬之长叹一声,道:“你都听到了?”
“是……”洛北点了点头,假装自己不知道那番关于狄公子侄的争论:“张相公,姚相公,两位到底遇到了什么难事?”
第35章
张柬之似乎猜到他会有此一问,只得叹了一声,叫他进禅房详谈。
姚崇见到他来,也没有惊讶,开门见山:“洛北,你可知道,女皇陛下已经有多少天没有见外臣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