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二日天光大亮,洛北重新梳起突厥发辫,贴上一副泚须,换上一件翻领窄袖的绿绫袍,系上蹀躞带,足蹬长靴,身背弓箭,跨上骏马,同契苾承汇合。
  蓝天高远,白云缥缈,昨夜积下薄薄一层雪花,几匹马踏过,就没了痕迹。一路有飞鸟飞过。契苾部族的汉子们见猎心喜,当即纵马出去,一时之间,箭声不绝于耳。
  契苾承同洛北打马走在最后,契苾承将他上下打量了一圈,但见眼前的少年身形高大,隆鼻秀目,双眸在强烈的天光下几成透明的琥珀色,心里有些犯嘀咕:“我本来担心你扮起来不像突厥人,看起来,是我多虑了。”
  洛北轻轻一笑,并不答话。实际上,自北魏时期突厥崛起之日,突厥便和中原多有往来,阿史那家族的女儿嫁进中原皇家,中原公主来到草原之上,即使是阿史那家族的子弟,也很难说自己身上没有汉人血统。
  契苾承还要再问什么,忽而前面有个突厥汉子骑马飞奔回来:“首领,你看天上那只鸟!兄弟们怎么射都射不中,你可要试试!”
  契苾承直身在马背上,弯弓搭箭,“嗖”的一声,向天放出一箭。一箭射出,擦着那飞鸟而过。那飞鸟只是飞行的动作顿了顿,又翻飞上天去了。
  “哎呀!”那汉子露出一番可惜神情,“连首领都射不中,也不知道谁能射中。”
  他目光转了几转,忽而落到洛北身上,“你,你既扮作阿史那子弟的模样,也当有几分突厥人的本事吧?”
  “不可无礼!”契苾承忙道。
  那汉子却不服:“首领何必这样护着他,他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一会儿被突厥人的先锋看了出来可怎么办?”
  他这里纠缠几句,倒把几个在外打猎的人都引了回来,一时之间八人齐聚,都叫着要看洛北射箭。契苾承心知弹压不住,便看向洛北。
  洛北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在众人议论的当口,他已经拿起弓箭在马上空拉空收拾了一番,感到契苾承眼神过来,只开口问了一句:“要死要活?”
  “什么要死要活?”契苾承也有些不解。
  “这只鸟身姿灵活,飞得又高又远,应当是什么猛禽的幼鸟。”洛北解释,“若要死的,便一箭射穿;若要活的,便射伤它羽翼即可。等它支撑不住落下来,可以驯服为己用。”
  “好狂傲的小子!”那首先发问的突厥汉子怒而笑道,“我便要死的,如何?”
  洛北微微一颔首,双腿一夹马腹,人如离弦之箭一般射了出去,行到途中,直身在马上弯弓搭箭,一箭飒沓如流星,正中那飞鸟咽喉。
  那飞鸟应声而落,几个突厥汉子都是一愣,半天才喝彩起来:“好骑术、好箭术!”
  契苾承暗自心惊,以洛北这一箭的力道准头,是可以乱军丛中取敌将首级的。这样的人,无论是在中原或者在突厥,都能称得上神射手了。可他久在边塞,竟然从未听过此人名号。
  刚刚挑事的突厥汉子低头抱拳:“请公子恕我不恭之罪。”他与契苾思义一向交好,所以才特地借机生事——没想到洛北非但心思深沉,不可捉摸,连弓马骑射也如此了得,心下不由得又敬畏他了些。
  洛北猜得到这些突厥人的想法,不过他也不在乎这些人对自己到底是敬大于畏,还是畏大于敬。他眼看前方旗帜飞舞,想是已经来到突厥人的驻扎之地,打了个戒备的手势,示意众人摆好队形。
  一个身着戎装的突厥领队一手提着被洛北射落的飞鸟,一手拿着马鞭,向他们迎了上来。
  契苾承反应极快,高声用突厥语喊道:“前面是什么人?!”
  那领队看他们行装整齐,为首的少年绫袍金带,气度不凡,显然是哪家贵胄子弟,当下也不敢与他们顶撞,只躬身道出来历:
  “我等为阙特勤麾下,奉军令扫荡此地。”
  洛北听到“阙特勤”三字,心中已经笃定起来,他佯作无聊地拨弄着马鞭,用极为傲慢的语调道:“阙特勤一向被称为勇士。怎么这次动作这么慢啊?”
  契苾承和他一唱一和:“此地兵少将寡,哪里需要劳动阙特勤大驾,已经被我们顺道收下了。”
  那领队怔愣片刻:“可,可是大汗军令.......”
  洛北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一手已经把马鞭拿了起来,作势要打:“我是拓西可汗的族人。也是奉大汗军令行事,有什么问题咱们去默啜大汗面前说话!”
  那领队一听“拓西可汗”四字,果然把头一缩,有些畏惧。
  洛北看在眼里,将双手环抱,更加狂傲起来。
  “拓西可汗”就是默啜的儿子阿史那匍俱的封号。默啜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几次出手想把他捧到继任者的位置上。默啜自己以“西面设”的身份继承了兄长的汗位,就特地封阿史那匍俱为“拓西可汗”,派他到西域去建功立业。结果阿史那匍俱被归附大周的突骑施打得节节败退,不久前灰溜溜地逃回了牙帐。
  默啜要给儿子找回场子,借着这次出兵的机会打压突厥年轻一辈中最出众的阙特勤,才让阙特勤带着偏师扫荡这些镇甸。这件事情突厥人人皆知,那领队也自然如此,他心下已经信了几分,却依旧梗着脖子:“大汗的军令怎可随意冒充?不知道您有什么证据?!”
  洛北从窄袖中抽出一封信,递到领队手上:“有大汗密令在此。”
  领队拆开信件,心中已经凉了半截,这字迹确实与大汗素日的字迹相同,更加觉得默啜此举是为了儿子刻意打压侄子。他捧着信件,半是愤怒半是不甘,只捧着信件不知如何是好。
  “拿给阙特勤看看,告诉他——”
  天边飞鸟哀鸣而过,洛北背身引弓放箭,飞鸟应声而落。
  风云流转之间,天光落到他流金般的琥珀色眼眸之中,照亮少年意气风发的英俊面容:
  “此地已经是我的猎场,让他再寻一处入关吧!”
  领队哪里还敢和他争执,只得低头领命而去,命令前哨部队就地驻扎,自己点出几匹快马,往阙特勤驻扎的营地疾驰而去。
  第6章
  消息传回阙特勤的中军大帐,在帐中激起一片愤怒的波澜。阙特勤此次出征,也有他父亲昔年的几位旧臣从旁辅佐,当即就有一个年近不惑,身形健硕的男人跳了起来:“默啜实在欺人太甚!”
  阙特勤拿着信件正在沉思。那人已经连声叫了起来:“传令官!点出兵马!我们去把那小子和他的军队都杀了。回去就和默啜说,是唐人的部队干的。”
  传令官本就候在大帐之外,闻声赶忙跑了进来,半跪在地上,任那人急吼吼地喊叫,只把一双眼睛望向阙特勤,等他发号施令。
  那中年人这才讪讪地把目光看向阙特勤:
  “伯克,他把您调来攻打这些没有意义的地方,又写信给拓西可汗的族人,叫他务必在今日之前赶到,分明是要自己的儿子抢占您的军功。您绝不能咽下这口气!”
  阙特勤没有立刻回答他,只将手指放在桌上轻轻敲了敲:“大汗既然有如此安排,我只能服从。”
  这话简直不像那个血气方刚,好勇斗狠的突厥勇士,更像是日前他葬身黑沙暴中的挚友,以智计卓绝著称的乌特特勤。
  帐中一时寂静下来,只听到阙特勤缓缓的踱步声。
  阙特勤来到地图前,将那封密令放进了熊熊燃烧的油灯中,眼看着纸张在火焰中化为灰烬,他才开口说:“承蒙大汗天恩,将此等偏僻之地交给了拓西可汗的族人。我们应当立刻北上,去河曲之地攻打富庶的六州胡!”
  六州胡是富裕的粟特人在中原的聚集地,这些商人有的是财宝金银和奴婢,但并不在阙特勤的目的地上,帐中的突厥将领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阙特勤见众人没有明白,也不和他们废话:“我们也是奉大汗密令行事!军令如火,大军必须马上调头北上。”
  帐中这才有将领反应过来,阙特勤是要给默啜来一手瞒天过海,大汗密令素来只能秘而不宣,等到到时候带着战功、人口与财宝回到牙帐,就算默啜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他总不能说自己下密令抬高儿子打压侄子的军功吧?想到此处,他立刻出列一步,低头奉命:“末将遵命!”
  有他这一表态,帐中的突厥将领人人喜笑颜开,恭候阙特勤调兵遣将,都想着去六州胡发大财。
  阙特勤面色稍霁,命精锐骑兵开道,重骑兵护在两翼,步兵断后,将大军掉头北上。待到人人领命出了营帐,他才小心叫来自己的副官:“我有一项绝密使命,要差你去做。”
  阙特勤的前锋部队驻扎,洛北和契苾承等人也不好就这样离开,只得在附近追逐几番猎物。
  那些前哨部队的突厥士兵虽不能一起打猎,但干等总是无聊,便盯着他们骑马射箭。
  队伍中大部分人都是强作镇定,手上发出去十箭得有八箭脱靶。每放一箭,便从前哨部队中传来一阵哄笑。便是契苾承,也有几箭射不着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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