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青凰心中的不安再度躁动起来,想起华盈从桑岭回来那日压着痛苦却竭力不显露半分,扭头朝她投去担忧的一瞥。
  华盈目光沉稳镇定,眼里倒映着染血的雪域。
  她这些天都拼杀在邪魔堆里,没回过浮雪之巅,今日抽身回来处理北荒堆积如山的事务,踏入浮雪之巅的山道时,有一阵恍惚。
  以往这个季节有凉爽的微风为伴,秋在万山,层林丹红。
  但北荒没有秋天,会早早地披满晶莹的冰雪。
  今日的冰雪映着淡淡血色,显得陌生残酷,还好有山道两旁橙黄的柿子相迎,好似点燃起了一盏盏温暖明亮的灯笼。
  寒风凛冽,仅剩不多的柿子从枝头脱落下来,落地之前被华盈伸手接住。
  熟透了的柿子圆润饱满,汁水丰沛可口。
  她想起林之凇说,他会做一种很特别的糕点,长得和柿子一模一样,外皮软糯弹牙,内馅绵密甜蜜,很好吃,要做给她尝尝。
  她想起了林之凇。
  外域九死一生之地,大陆又被邪魔践踏,她和他都没有安全可言,最厉害的预占术也无法告诉她结局。
  但她相信林之凇一定会回来,因为他知道外面有人在等他。
  寒风飒然,华盈收拾好所有情绪,进了书房,桌上堆叠的除了公文,还有各地送来的一些残卷。
  这一次不需要北荒四处搜罗,千家百门都把自己保存的残卷送了过来,它们记载着截天之战前后发生的事,也记录了与诸神有关的一些信息。
  等几件要事处理完,天快要亮了。
  华盈抽出一本残卷,翻过残缺不齐的古老文字,看见了诸神诅咒四个字。
  她把翻开的残卷扣在腿上,脊背往后一靠,揉了揉昏胀的太阳穴,正欲阖目休息,青凰递了条绒毯上来。
  华盈突然想到什么,问青凰:“那封信可交到缇雪手上了?”
  烛火摇曳,少女凝视着空空荡荡的书桌,脸上的所有表情隐没不见。
  烛台下方,应该压着一封信的。
  她明明亲手把北荒来的信放在这,只是忙着去了一趟灵池看苍云息,便离开了片刻,还没来得及拆,回来时它却不翼而飞。
  屋子内外都设了结界,除了她的几个侍女和翼风,没有谁能随心所欲地闯进来。
  师缇雪扬声把屋外抱着刀看月亮的人叫了进来,生气了:“翼风,谁来过我这里?”
  翼风被信上那一行字激出的冷汗还没干透。
  华盈的字迹娟秀工整,想必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写下了那一行委婉的提醒:“我去灵池看苍云息时,发现他身上有一道死咒术。”
  斩阎刀气滋生死咒。
  他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的杀招,却没躲过华盈的眼睛。
  所以这信不能让师缇雪看见。
  翼风从前没骗过她,在她面前说谎还有一丝不熟练,稍有一个眼神动作的疏忽就一定会被拆穿,于是干脆先用一句真话作引:“只有我进来过。少主,你要找的东西也被我拿走了。”
  师缇雪圆圆的杏眼里露出惊讶的目光,思索片刻,仍然不可置信:“你在做什么?我允许了吗?”
  “少主,你忙不过来的时候,那些密信一向皆是由我拆开处理的。”
  翼风恭敬地站在灯下,高大挺拔的身形却在地上拖出一道顺从的影子。
  他一字一句回忆从前,试图用困惑不解与小心翼翼的语气来平息她眼里的愠怒,“以往都是我来做的事情,这一次我以为也是一样的。”
  师缇雪拧了拧眉,发觉翼风好像只觉得他对她的细微表情了如指掌,却有点低估了她对他的了解。
  那种只在他当年初来乍到时为了保护自己才会扮演出的装乖讨好,早就把他出卖了。
  她给了翼风一个机会,没多追究什么,伸出手:“把信给我。”
  “少主,密信处理之后,即刻以火术焚毁,这是你很多年前就留给我的命令。”翼风抬眼看向书桌后的少女,一如既往的妥帖,“不过我记得上面写了什么,是北荒盈领主提醒你九曜门那边出了乱子,九曜门与我天武毗邻,恐怕殃及池鱼。此事十万火急,我已派人去办了,少主不必担忧。”
  师缇雪顷刻间没收了对他的容忍,笃定道:“翼风,你变了,敢把我当成笨蛋来对我撒谎。”
  重若千钧的力量毫无预兆地压了下来,脚下地板上晕染开一滴鲜红的颜色,翼风愣了一下,伸手在唇角摸到蜿蜒的血水。
  记忆之中,师缇雪从没对他有过不耐烦,更不提发怒。
  哪怕她偶尔会摔鞭子,骂人,发脾气,却只是因为性格如此,而不是冲着他。
  直到他听见自己的膝盖在地上磕出了重重的闷响声,抵抗着压在他身上的力量十分僵硬地抬头,正对师缇雪眼中密布的寒霜。
  “为什么骗我?”师缇雪又问,“翼风,为什么要骗我?在天武,我除了对我爹娘和哥哥,就对你最好了,你不清楚了吗?”
  翼风指节悄然攥紧,无声凸显的喉结往上滑了滑,又回落下去,没想到自己与师缇雪之间即将爆发的第一次冲突,是因为一个外人而起。
  他用祈求息事宁人的目光和她交涉着,过了许久才出声回答,认输之后索性连装都不装了,炽热而主动,变成了外人口中的野狼:“因为自从见到苍公子之后,我便担心少主你会把全部的好都分到他身上,我无法容忍你的眼里不再有我,所以任何接近你的东西,我都忍不住先确认一遍是否与他有关。”
  师缇雪意外地怔住。
  她已在心里猜了许多原因,譬如翼风并不满足天武大将军的位置,想对她取而代之,又如他对她在天武受邪魔报复最厉害的情况下,还安排他拨出人马去支援外面的州城并不认同。
  世间的欺瞒,哄骗与背叛,无非就是为了往自己手里抓取更多无法正当得来的好处。
  唯独没料到是因为这个。
  师缇雪生气地看着他,态度十分明确:“翼风,你逾矩了,你是天武的大将军,而我是天武少主,这就是我们之间不会变的关系。我对你的好不是出自喜欢,而是你应得的回报。”
  翼风急声追问:“那为什么不能是喜欢?你身边无可取代的那个位置怎么不可以是我?少主,过去我陪伴在你身边,什么也不贪求,唯独想让你只看得见我,可苍公子一出现在天武,他便成了你目之所及的全部,我没办法不承认,却也不甘心。”
  他失去了全部的顺从性,不再乖乖地垂着手跪在原地,偏要挣扎着起身朝她走过来,步子走得很急,想抓住她,却怕不小心激怒了她,又退了回去。
  青绿的鞭影已经呼啸而至,不由分说地打在翼风手臂上。
  臂上的铁衣裂开了一道口子,密密的血珠霎时间从紫红的伤口中汩汩涌了出来,青苍的灵光灼烧着模糊的血肉,留下的伤疤永不消除。
  翼风眼睛慢慢红了。
  他再抬头看她时,所有炽热复杂的期盼都被深藏在了眼底,受伤的情绪取而代之,不断放大,自己将自己驯服的模样脆弱得让人心软。
  可师缇雪眼中的冷意将一切讨好示弱都拒之门外:“今日你言行失礼,本该让你进禁地领罚,但现在邪魔横行,处处都要用人,我不罚你,你亲自去一趟九曜门清醒清醒,没有下次。”
  青雀鞭伸进了他的怀里,鞭子末端的尖利铁刺扎进了他的胸膛,不容抗拒地将一股流转在体内的力量一
  点点抽走。
  浑身骨骼脉络都在变得沉重的感觉让翼风止不住的心慌。
  他似乎重新回到了当年被师缇雪手把手带入修行门槛时,一遍遍暴露着从小纠缠他的苦难而导致的痼疾。
  这具身体里里外外旧伤太多,并不轻盈,无法克服沉重的限制,就连施展最简单的瞬行术也慢吞吞的。
  那个时候,在一个金枝玉叶的上位者面前,他的低贱与不幸,一览无余。
  翼风浑身如坠冰窖。
  那股力量顺着鞭子来到师缇雪身边,缓缓重聚出一根洁白无瑕的轻云髓。
  具有洗垢净体之效的轻云髓,千金难求,是她曾经对于他的乖顺尽忠给予的第一份奖励,因此最得他珍视。
  翼风慌张地跪了下去,嘴唇苍白颤抖:“是。”
  师缇雪收回了青雀鞭,冷声问:“为什么还不走?”
  翼风始终垂首盯着地面,是她最熟悉不过的认错的姿态,语气恳切道:“我想问问还能不能替少主分担些什么。”
  他顿了顿,郑重地做出承诺:“少主,有我在,你不会死的。”
  师缇雪听完,低下头不愿看他,拨了一下垂落在地面的鞭子:“翼风,做好你应做之事就好,我就不会让今天的事情成为我们之间的隔阂。至于死不死的,无所谓,我是天武少主,不会让自己死在最后面。”
  翼风摇摇头,对这件事十分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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