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骏马飞驰,带着他们踩碎那些追捕者的尸体,一路狂奔,直到命悬一线的惶恐与危险终于远了,澜夜满脸满手的血迹也被细密的雨丝洗净。
湿冷的风把谢苒的头发吹得很乱,与雨水黏在一起贴在脸上,显得狼狈可怜。
澜夜轻手整理着她的头发,一会儿沉默,一会儿流泪。
“我们还活着呀。”谢苒捧着他的脸,吻向伤口和泪痕,“已经尽力求生,不愧对谁。”
“你我是彼此的全部,既然是全部,那就不会再失去任何。”她说着说着,扬起一个笑。
澜夜点头,冷冷俯瞰一切的月色映入他眼中,变成像他手中的刀刃一样残忍狠毒的寒光。
过去的他也无声无息被那片寒光所杀。
他们最后踏进清流城时,静谧的街巷间有万家灯火温暖燃烧,如梦如幻,陪伴着每一扇窗下的好梦,只有游荡在街角檐下的夜风与他们一样无家可归。
害怕与彷徨的感觉早就被丢弃了,澜夜牵着她寻找可以暂时容身一晚的地方,脚步竟然变得轻松。
以为这里是生活的开始。
然而谢苒想要张罗的那家糕点铺子没能顺利开张太久。
那些阴魂不散的追捕者最终还是找到了清流城,他们抓走了他,又被他逃走,一遍又一遍,数不清的追杀与折磨。
他也和谢苒失散了。
不知什么缘故,他开始频繁的陷入梦境。
再醒来,哦不对,他是在梦里醒来的,虚境开始了。
他躺在千秋楼,那个救了他的人说自己是北荒的领主,江如晔。
后来,澜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沉声大笑,胸腔不停地颤动。
后来他答应替江如晔守着千泉山,两百年之后方能自由,既是报恩,也是无奈。
因为他发现自己只要一离开琼英城,就无法再回到实境,也不能再见到谢苒了。
可是他今日才知道,一切都弄错了。
那个有爱人陪伴、被他坚定不移地认定是真的实境才是梦,而这个枯燥乏味的虚境才是他被欺骗的真实人生。
什么青要山,什么烁星牢,把他害得成这样的人,就是北荒和江如晔。
他们费尽心机引诱他给自己构造了一场有爱人救赎的幻梦,把梦当成实境,编了一大圈谎言陪他玩了这么久,不过是为了让他心甘情愿地守着千泉山,永不反抗,永不质疑,还不动一砖一瓦就替北荒重建了圣曜界。
他这无法分清虚实的一生,从那只手伸向水中抓住他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
雨越下越大,澜夜很快就被细密的雨幕埋葬在夜色中。
雨水模糊了视线,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澜夜的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双拳一次次狠狠捶地的呜咽和悲嚎。
他要杀了江如晔,将浮雪之巅烧成灰烬。
江家没有什么好人,华盈也不是。
但他耳畔始终回响着华盈捧着炽焰花从他身旁经过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你要以一己之力和一个庞大的世家硬碰硬,弄得粉身碎骨,还是跟我合作,让我来为我们复仇?”
。
药池中热气蒸腾。
华盈光脚踩着凹凸不平的石子,走下药池,苦涩的药味与温热的水流将她包裹起来,她轻轻阖目。
青凰从侍女手中的托盘里拿出一只细长的琉璃瓶,在池边坐下,瓶塞拔开,被穆青用炽焰花制成的药露散发出苦臭的气味,让人一瞬间心弦紧绷。
“开始吧。”华盈说道。
青凰将琉璃瓶一倾,抬手掐诀,灵力灌注入水中,引导着药露渗入华盈的皮肤,一点点浸透那本不该存在的灵脉。
华盈当即倒吸了一口凉气,疼得天旋地转,呼吸也变又急又重,她的身子不自觉蜷缩起来,牢记着穆青交代的不能让自己昏过去,手里紧紧攥着一朵雾月昙,任由那些花瓣割开手掌,扎得鲜血淋漓,才能勉强维持着清醒。
灵脉一寸寸溶解在无穷无尽的刺痛中。
华盈的脸拧作一团。
青凰捏了把汗,她再疼也帮不上忙,也不敢停下引导药露销蚀灵脉的动作。
她想了想,试图分散华盈的注意力,说道:“小姐,这几日我还是去盯着澜夜,劝他几句话吧,他那个死脑筋万一转不过来,单枪匹马去找你爹算账,那不是以卵击石么。”
华盈语速缓慢,虚弱得让青凰心都揪了起来,像是随时都有可能续不上气,思绪却还没乱:“不必,给他一点时间,让他自己想清楚怎么选。他这个人并不讲什么忠诚与尊卑,之前就对我父亲毫无真心的服从,现在得知了真相,定然恨透了北荒的所有人,恐怕连我也想一起杀了,我不要一个随时可能倒戈的人留在我身边。”
青凰想起她派人送去青要山的那封信,问:“小姐等得了吗?万一澜夜做出决定之前,你就被接去了青要山,恐怕会让澜夜改主意。”
华盈沉默了片刻。
“林之凇即便已经看了那封信,也不会立刻答应我,青要山哪能轻易放我一个北荒人进去。况且那一纸婚约不过是他为了方便利用我才定下的,又不是真的想要娶我,他提亲的那天应该恨死我了。”
华盈无所谓地笑了笑,声音很轻,身上没有哪里不疼,缓了好一会才有力气继续说下去。
“他会和自家长老们仔细斟酌婚期,精心安排布置留给我的陷阱,所以我在北荒应该还要待上很长一段时间,没那么快进得了青要山。”
“那封信只是提醒他别什么事都等到万无一失了才做,他看了之后也许觉得惊讶,又或许对我更加厌烦,不过也没什么,我至今所做的一切的确没办法在他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
她能做的都做了,急也无用。
青凰轻叹了声。
她左手空着,弹了一朵青焰落入水中,让逐渐变冷的水温又升了上去。
华盈突然佝偻了下去,抑制不住地发出了一声痛哼,一片片染血的花瓣从她骤然失去力气而松开的手掌中掉落出来,皱巴巴地浮在水面。
“小姐?!”
。
青要山。
一盏盏烛火在浑浊潮湿的空气中微弱如萤,沿着一条昏暗的走廊在两侧铁牢投下阴冷扭曲的影子。
长年累月的血腥与绝望交织而成的味道无处不在,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之后狂奔逃离。
林之凇从尽头的一间铁牢里走了出来,双手染血,衣冠楚楚。
他在牢房外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等着狱卒把终于松口的苍珩答应写完的名册拿出来给他
看。
苍云息恰好来狱中找他,说好了不掺和审讯一事,当真连这间牢房都不靠近半步,站得远远的晃了晃手里的一封信。
“林之凇,你的信。”他隔得远,扬高了声音叫他。
林之凇隔着对面挂满了血与锈的铁栏杆,留意着牢里的苍珩别又出了什么多余的心思,说:“放着吧。”
苍云息补充:“二小姐派人送来的。”
林之凇扭头看了那封信一眼,擦了手的帕子随手丢在桌面上。
他示意狱卒把信拿回来,拆开了信。
雪白的冰梅花纹纸上只有一行字:
“你还要娶我吗?”
林之凇怔了怔。
他不动声色地反复看着这行字,竟读出一丝催促的意味。
她想……嫁给我?
这个猜想刚浮出水面就被他打消,连那一丝窃喜也没有机会泄露出痕迹。
“二小姐都说什么了?”苍云息盯着他古怪的神色,好奇又紧张。
林之凇说:“她想进青要山。”
苍云息听完,脸上只剩下严肃的神色,他摸了摸下巴:“这事儿得和长老们商议吧,严老那边准备的东西不是还得再等等?”
林之凇不置可否。
他不久前才知道了雾月昙还有一个作用,能缓解某些蛊发作时的痛苦。
她主动寄来的这封信,是奔着武家来的。
明晃晃的利用。
苍云息心里也在嘀咕,笃定北荒心急准没好事。
青要山的计划一直都是等严老那边的实验成功了,一切准备就绪,再借婚约把华盈带回来。
她是最危险的敌人,所以要速战速决,不可让她活过大婚当天。
更不会允许她提前涉足这个藏着诸多秘密的古老世家。
见林之凇不说话,苍云息眼皮跳了跳,这人该不会脑子一抽,转身就要去定婚期吧?
苍云息有些头疼地搓了搓脸,赶紧说:“林之凇,缓缓,就算二小姐跟咱们关系不错,但她爹可不会对青要山安什么好心,这次能不让她带着北荒的任务来吗?这不可以啊!”
林之凇却垂眸再看了眼那行字,说:“可以。”
她随时可以来。
林之凇听见自己说出这两个字时,就坦然接受有些事情在往他无法掌控的方向倾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