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他的神情诚恳而专注,连不知何时站在背后的木繁绘都没注意到。
秦襄仪瞧着她那张被素净衣饰衬托得格外苍白的面颊,她的头上还贴了片绷带——那下面是之前被顾闻先用茶盏打出的伤。
木繁绘这时候来估计是给他送药的。顾闻先伤没好全,中药西药一起上阵。她手里的碗还冒着热气,是刚刚熬好的中药。听了这话,木繁绘一时没端稳将药摔了,身体颤抖着转身跑走。
顾闻先只怔了怔,吩咐着丫鬟打扫干净,随后就继续向秦襄仪诉说他的诚意、和想要重归于好的决心。
秦襄仪对此冷笑连连。她记起妫越州的话,又问了一句这里的“四太太”。
顾闻先神情不太自然地回答说,四太太希芸还在巡捕房,等她被放出来了,他也会将她送走。
秦襄仪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不要忘记自己的目的。
顾闻先被她打发走了,他本来就该吃药。秦襄仪本想从他嘴里问出钱,但她现在有了一个新的主意。
她找到了木繁绘。
木繁绘正在她的房里,一边哭着一边剪衣服。这些衣服在秦襄仪看来都有些熟悉,大约曾经是她的东西。
“……你!”木繁绘一抬头便被她吓了一跳,她反应过来,又倔强地将那堆衣服扔到秦襄仪的脚边,“都是你的!都还给你!”
“我要这些东西做什么?”秦襄仪一边说着一边将房门关上了,她望着木繁绘说,“别哭了。为这样一个人,一点也不值得。”
木繁绘的眼泪还在眼眶中打转,听到她这话心中生刺,张嘴便要嘲讽,嘲讽大太太这样的赢家在自己面前居高临下猫哭耗子。可等她与秦襄仪视线相对之时,才哑然发觉到她神情中的平淡。这样平淡的神情在她面对顾闻先之时便是如此,她没有半点对于顾闻先所谓“情谊”的动容,在面对自己时也没有半点得意或兴奋。她的眼底甚至带着善意——就像当初她拉着自己避开那迎头砸来的茶壶时一样。
木繁绘发不出火了。
“明天我就走,”她深吸口气,别过脸说,“大太太也不用可怜我。”
“他这样欺负你,你为什么要走?”秦襄仪反问,“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回来?”
木繁绘一愣,蓦然转头看她。
“你才跟了他多长时间?”秦襄仪神情不变,开口时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傢给他时,也不过十八岁。也曾经像你,有过和他很要好的时候,可他转脸就能新纳一房姨太太,然后纳一房、再纳一房,我就只能被关在屋子里,熬着日子一天天的活。你想想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那副样子,是不是生不如死?他说着‘爱’,实际上却剥夺了我的一切!他随意剥夺我的一切却还要自诩深情,把我的衣服给你穿——难道这件事恶心的只有你吗?
“是谁给了他这样的权力?让他可以对我们为所欲为肆意践踏?让他可以用‘宠爱’来挑拨我们之间的对立?难道是因为他生来高贵?还是他将我们看成了低贱?你怎么允许……问问你自己,你为什么会甘心被他伤害?”
木繁绘怔怔地听着,她似乎听懂了,又仿佛完全没入耳,于是只能望着秦襄仪,欲言又止。
“我知道,这些话对你来说可能难以理解,”秦襄仪上前一步,温和地继续说道,“但我愿意说给你听。因为我们是可以互相理解的,也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
第149章 “你跟我一起。”
秦襄仪离开后,木繁绘孤身在房中枯坐良久。她的脑中乱糟糟的,思绪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她想起从前母亲对自己的叮嘱,又想到李婶对她的劝告;她回顾自己的前半生,并开始思考自己的后路;她回忆起顾闻先,紧接着又回想到大太太……
不,大太太说,她叫秦襄仪。
也正在这时候,木繁绘才发觉原来她说的那些话从来没有在她的耳边的消失。在回忆起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时,秦襄仪的话也一直在她的脑中回响着。木繁绘于是一遍遍地听着,直至自己的胸中心如擂鼓,直至面颊上因泪的风干而感受到一阵干涩的生疼。
“……我还可以保证,让你拿到一笔足够养活你后半生的钱,”秦襄仪说,“总比你现在灰溜溜离开的好。只要你愿意告诉我,你知道的,顾家顾闻先放钱的地方。”
——她想要钱?可顾闻先现在那么在意她,为什么不直接跟他要?不,不。她是要抢走顾家所有的钱,拿走顾闻先的一切财产。她的目的是报复顾闻先。
可顾闻先虽然现在残着,好歹还是个司长,秦襄仪会成功吗?她难道就没有想过,如果自己去告密,也会受到顾闻先的看重?那她也不用离开了。木繁绘还可以继续留在这里,继续当她金尊玉贵的、受宠的三太太。
——她难道就没有想过吗?她甚至从一开始就不该说,她作为赢家,冷眼瞧着木繁绘被赶出去又有什么不对?从前木繁绘不也是这样做的么?不仅对秦襄仪,木繁绘对这府上的顾闻先的所有女人都抱有恶意。从前对“闭门不出”的大太太,她嘴里只有耻笑。现在小老四被关进了巡捕房,她也没多问一句,不照样该吃吃该喝喝吗?
难道这不是对的吗?
“因为我们是可以互相理解的,也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
秦襄仪的话像句魔咒。
木繁绘不堪其扰,最后自暴自弃地捂住耳朵,最后将头也歪在了房间里的这台红木小桌上,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第二日清晨的一缕阳光洒进窗柩,她才朦朦胧胧恢复了意识。
竟然睡了一夜。
木繁绘头上的伤还隐隐作痛,她碰了碰却不敢多按,只揉着发疼的肩颈,也没洗脸便推门出去了。
她来到了大厅,早上时顾闻先会和秦襄仪在这里用膳。她到时,刚好听到了顾闻先的话,便紧忙将险些迈出去的腿收了回来。
“……为什么?我以为你不喜欢她们?”
“我为什么要不喜欢她们?”秦襄仪说,“收一收你自以为是的傲慢。你既然说从此愿意好好‘尊重’我,那么这就是我的意思。现在时局不稳,从报纸上就能窥见政界的狼烟烽火,你这时候将两个女人赶出去,她们半点谋生的本事都没有,万一出了事……你此时跟我表功,是要把自己造的孽都归到我的账上?”
“……唉,你明知我没有那个意思,”顾闻先的声音弱了下去,“木繁绘……你愿意留下,那就先留着吧。可是老四希芸,不是我不想接,她现在在巡捕房才是安全的。魏央也不可能把她放出来。”
“魏央?前政宰死了,现在内阁就是她说了算?”秦襄仪继续说,“我知道她,妫越州被关了起来,就是她的缘故。顾闻先,你想必也很怀疑,我为什么会突然回来。”
顾闻先没有接话。
秦襄仪冷笑一声,道:“我也不怕告诉你实话,我回来找你是因为妫越州出了事。我不认识旧党中的人,所以只好来找你,你能不能将妫越州救出来?”
“……襄仪,”顾闻先的声音既低沉又缓慢,“这是你的真心话?你该知道我跟妫越州并不能——和谐相处。”
“我不要求你们和谐相处。我只告诉你一句,倘若没有她,我早就死了。因此她如果出事,我必定不会独活。顾闻先,只要你能救她出来,我愿意答应你一切要求。”
顾闻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最后问:“假如她出来以后要害我呢?襄仪,你站哪边?”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秦襄仪同样沉默了很久,才这样做出回答,她的声音很是笃定。
顾闻先没再多说什么,唤人来推轮椅。出门时,他瞧见候在门外的木繁绘,也没有好脸色,只说:“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木繁绘低下头,牙齿近乎要将嘴唇咬破。这时门内却又传来了另一道声音,是秦襄仪的声音:
“是木繁绘吗?是我让她来的,我希望她能出现在我的面前。”
顾闻先眉头紧锁,回头望了一眼,转而又将打量的视线放在木繁绘身上。他冷着面容离开了。
木繁绘僵在原地,直至耳边听到那轮椅骨碌碌滚动的声音远去消失,她才悄悄吐出一口气,伸腿迈进了门去。
她先瞧了一眼秦襄仪,她的模样和昨天没什么不同,面前的桌上还摆着没怎么动过的精致早点。另一边顾闻先坐的地方已经被收拾过了,桌前很是干净。
木繁绘慢吞吞地移动过去,坐下了。
“想吃东西吗?”秦襄仪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些早点,想把没动过直接分给她。
“……他不会同意的,”木繁绘开口却是这样一句,“他根本做不到,当初小老四让人带走他就一句话都说不上。而且,你说的‘龟’什么,是那天打残了他、接走你的人?”
她说完便谨慎地望着秦襄仪。秦襄仪的脸上还有些惊讶,在她提到姓‘龟’的人时,她的神情才微微一动。她的面上虽然瘦削,可还能从五官轮廓里窥见从前的柔美,神情却始终难掩坚硬与冰冷,抬眸时就像从风雪中露出的一块岩石。此时听到木繁绘的后半句话,面容中却极快地略过了几分柔和,就像风雪一下化在了阳光中似的。秦襄仪提了下嘴角,轻声说:“妫越州,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