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姚奉安眨了下眼,倒是给这个问题一下子问住了。
  “那我换个说法,”妫越州又说,“你希望我能帮你做什么?”
  姚奉安回过神,望着她凝重的小脸,笑着问:“你能为我做什么?”
  “杀人越货,”妫越州不作犹豫,冷声说,“看你给多少报酬——不过你得等上个几年。”
  “我不要你做这样的事。”姚奉安忙说。
  妫越州盯着她退了一步,转身跑了。
  姚奉安第三次见妫越州,是在她终于想明白又下定了决心之后。
  那是一个雨天,雨水顺着屋檐滴滴打在水汪里。姚奉安带着人,守在消息里说妫越州最近惯常出现的一个地方。她盯着水面的涟漪,脑中思索着见面时该怎么开口,然而下一秒,就从上面的倒影中瞧见了来人。
  妫越州还是没有长高,身后拖着用油布盖着的袋子,披着件比身量要大的蓑笠。雨水透过笠帽破损的空隙打在她的脸上,她拧眉甩了下头,没管一下站起来的姚奉安和她身边的人,越过她走了。
  姚奉安当然跟了过去。
  妫越州的住处是个矮小茅草屋。姚奉安注视着她将那袋垃圾放在屋外,仔仔细细又拉了下那层盖着着油布,这才接下蓑衣走到屋子里来。
  “我想收养你,”她也惊讶于自己这时的心直口快,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继续,“我家在北街巷子,房子宽阔,我的丈夫死了,给我留了笔不菲的遗产,可以供你读书上学,也能帮你交到朋友……你想不想到我家里来?”
  妫越州露出了很难遮掩的惊讶之态,她直直望着姚奉安,一时没有说话。
  “我没有骗你,”姚奉安再度蹲下身来,很真诚地对她说,“你能看出来,我很有钱的,是不是?我想,如果你有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肯定会有个更光明的未来。而我如果有人作伴的话——”
  “——也许一切就不一样了。”她最后缓声道。
  妫越州别过头,却又瞧她一眼,还是没说话。
  姚奉安却像受到了很大的鼓励似的,忙上前几步,用手帕轻轻地给她擦着脸上的雨水。见没有被躲避,姚奉安又拉过她的手。这只还没有她的手掌一半大的手上已然有了不少伤痕和茧子,姚奉安细细地为她擦拭着掌纹里的污垢,心中想着:还好,还好。
  ——还好这是我的孩子了。
  这样好的孩子,怎么能在外面吃苦呢?姚奉安想:秦家的小襄仪白白胖胖,还是个从不知道“苦”字是怎么写的小“王女”,小越州和她差不多大的年纪,怎么能吃这样多的苦呢?我会教她识字、供她读书,让她过上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
  ——这是我的孩子了。
  姚奉安握着她的手,沉默了一会儿,又轻声说道:“你想不想……你想不想叫我‘妈妈’?”
  妫越州看上去很想把手抽回来的样子。
  第114章 “为什么女人是不能走错一步的?”
  妫越州推门进来时,秦襄仪已经醒了。不过她仍旧维持着伏趴在桌上的姿势,脸颊藏在胳膊下,只是放轻了呼吸。
  其实她睡了不少时间,如今手臂酸麻,硬邦邦的桌面也硌得关节生疼。
  这桌子还是一大早妫越州翻出来的,姚阿姨晨间临走时好奇瞧了一眼,微微笑着并没有多说什么。她起得稍微晚些,自然不知道妫越州啪啪拍门将她叫醒的事。
  “帮我写份检查,三千字就行。”妫越州一手倚在门框上,一身单薄的汗衫兜不住浑身的热气,额角挂着几滴汗珠,大约是刚锻炼完回来。见秦襄仪尚不明状况慢吞吞走来,就冲她笑。
  秦襄仪还没说话,妫越州探头一看倒是先反应了过来,转身说了句“稍等”后,不一会儿就不知从哪扛了个打着“补丁”的课桌,还拎着个椅子,把它们齐整地放到了西屋里。
  “这些原本都是学校里不要的,姚阿姨倒全都捡了回来,还自己动手修得齐全了。你先用着,若想看书我屋里也有,自己去拿。”
  秦襄仪恍惚地注视着她从放好的桌椅边起身,又一本正经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叮嘱说:“记得一定帮我写,比照从前的来——也在我屋里有。”
  最后的结果就是,秦襄仪端坐在这颇令她感到陌生的书桌前,盯着那沓妫越州口中“从前的检查”默然无言。
  ——她怎么能……
  “哗啦。”
  被胳膊肘压着的纸张突然发出声音,秦襄仪悄悄用力将它按住,终于不太情愿地抬起头来。她望着妫越州,抿唇不语。
  ——她怎么能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那漫长的分别的岁月,难道就像午休时打过的哈欠似的,轻飘飘就过去了么?
  “还没写完,”妫越州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收回手又挑眉,“为什么这样看着我?要和好,昨晚说了不是?”
  秦襄仪咬住下唇,回想起昨夜时的谈话很有些不好意思。她将那张差点被妫越州抽走的纸张下压地更紧了些,沉默几刻,才缓声说:“我不会……不会写字了。”
  “很多年……都没写过了。”她别过头,没再去看妫越州此时的神情。
  秦襄仪从前最钟爱行楷,行笔古朴中正、俊逸自如,常得老师同学赞赏,妫越州甚至还曾经打趣她日后该做个“一心一意翻译作品的书法家”。这当然成不了真,如今再回首过往岁月,似乎只剩下了“荒唐”二字。
  “我其实……翻译过一本书,但还不是《雪国》,”她喃喃出声道,“在你走的那一年,甚至还想过一定要烧给你。可是……可是根本没有人愿意看。”
  在那个时候,一个女人想要独立出版译书还是困难的——特别是在原书也并不是多么出名著作的情况下。秦襄仪翻译的是国外一位女作家写的童话,讲的是两个女孩去误打误撞进入“镜像”世界而展开冒险的故事。秦襄仪很喜欢,她为此说服了父亲和几个弟弟,能在自家的出版社将它的译作出版,然而反响十分惨淡。她大受打击。而那时碰巧又有先皇离世、疫病流行,她终于同意跟随家人一起暂时自京都离开,和曾经在女校里的同学也都断了联系。外面的世界愁云惨淡,秦襄仪的家中也同样不甚乐观,父亲渐渐病重不起,嘱托着该给她相个好人家傢过去了。秦襄仪自然不愿意,她逃了多场相亲,没有预料到会在某次躲不开的宴会里再次遇见曾经那个令自己心生好感的对象,而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读过你的作品,《镜里的猫》译者……是不是你?”
  “……后来我结昏,一开始,他是愿意我读书的,我本来也想一定要为自己争口气,可是……可是事情太多了,只是打理那些家里的难以明记的琐事都格外令人耗费心神,更不要提外出应酬人情往来……我想,我大抵是不会给人做妻子的。我觉得他没有那么尊重我,他又渐渐地开始冷落我——他说我变了,又总想让我低头认输……事情就是这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变坏了,越来越坏。然而……我后知后觉才明白过来,原来一开始松口傢给他,就是我错了。”
  “我、我其实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女人是不能走错一步的,可偏偏有那么多的陷阱,那么多虚假的、诱人的、只是针对着女人的陷阱,诱导着人只要后退一步、停一停就能到达所谓的‘幸福’,可事实上……事实上是没有退路的——哪怕退一步就可能掉进深渊;或者退了一步、就会再退一步,直至漠视着自己被剥皮拆骨咀嚼入腹……可为什么会这样呢,阿妫,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秦襄仪抬起头,执着地望着妫越州的眼睛,她说:“你一开始教我的,不是这样的。”
  妫越州同样望着她,感到自己的手猛然被另一只几乎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握住了。
  秦襄仪体会到肌肤接触所带来的暖意,轻轻地笑了下,继续说:“你在身边的时候,世界总是无比广阔。至少,她是欢迎我的。”
  妫越州轻轻叹了口气,她伸出另一只手,帮秦襄仪拭去她不自知已淌满面颊的泪水。妫越州有些分神地想到:她以前不是这么爱哭的人。
  “你害怕么?”妫越州问。
  秦襄仪怔怔地望着她,静默了一会儿,才说:“你为什么不怕?”
  妫越州突然想起沈佩宁似乎也问过类似的话,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忘记了,”她这样说着,坦诚到几乎连自己都感到茫然,“也许怕过,但怕着怕着,也许突然有一天,就不甘心再继续下去了——”
  “——因为世界本就属于我们,”妫越州这样字斟句酌地,缓声说出了自己的结论,“所以它也必须如此。”
  秦襄仪浑身一抖,汗毛直立。她在妫越州的双眸中看到了一团火焰,终于看清了那个一贯折磨着自己、丢不下又举不起的东西。
  “世界本就属于我们,”她一字一句地轻声说,又像是在询问自己,“我们……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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