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次日晌午,沈佩宁仍旧未醒。妫越州不知从哪里雇来了一辆马车,将她置于其内后便驱车离去。
  如今仍是大寒天气,路上结冰未化,又有风起。妫越州担心沈佩宁身有不适,便放任马儿在道上慢慢跑着,自己一掀帘也同样坐了进去。
  “也未曾发热,怎的就是醒不来呢?”妫越州收回手,纳罕道,“听说你已连续五天不曾进食了,昨日也只用了些粥饭,小宁,难道你不饿吗?”
  这话自然是没有任何回应,她轻笑了声,正欲将自饭盒中取出的米粥再喂进些许,异变突生——
  “砰!”
  一只手攥着金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正向她颈部扎去,却被她稳稳拦住。妫越州侧了下头,钗尾尖的寒芒便由脸颊划入眼睛。
  “怎么不装下去了?”她问,“果然是饿得挨不住了么。”
  原来沈佩宁自服下那几粒保命丸药后便已有了意识,昨日大夫看诊时其实已幽幽转醒,只不过因顾及妫越州在侧,便仍旧故作昏迷,忍受屈辱伺机而动。
  可惜她却不知,不仅那行医多年的大夫已瞧了出来还暗示妫越州“这妹子许是郁气难平,不愿见人”;便是妫越州本人也已从她的吐息中察觉端倪。
  如今沈佩宁面色冰冷,心已恨极。她本欲趁妫越州不备,念着纵不能杀之,也要重伤她以便逃离,却不料竟早已被她看穿,想起这几日的际遇,一时竟又岔了气,腹部抽抽作痛。
  “啊你……”
  沈佩宁一下挣开她的禁锢,挥手将车内小桌上放置的那碗粥向妫越州打翻了去。随后便趁着这空隙翻身冲到了车口,打开门帘,一跃而下。
  与此同时,马臀给她用那金钗狠狠扎下,枣红色的骏马发出一声痛啸便拖着马车暴速向前奔去。
  沈佩宁扑在雪地中,吐出一口水雾来,挣扎着爬起要朝反方向逃离。然而待她好不容易直起身来,某种直觉却令她浑身僵立,再难有力气踏出半步。
  马蹄声、车轮声仿佛已踏踏远去。可妫越州不知何时已站在她的身后,手里正把玩着她刺向骏马的那枚金钗。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金钗之上的血迹,而后轻轻地移向了沈佩宁的背影。妫越州叹道:“很不错啊,小宁。”
  “不要这样叫我!”沈佩宁并未回身,只是死死盯着脚下雪白的土地,她咬牙切齿地道,“不要叫!”
  妫越州于是点头,道:“那么沈佩宁,现在我们要去找新的马车了,回头么?”
  沈佩宁闻言却是一笑,那笑意原本在嘴角,渐渐蔓延到整张面容,然而出声时那声音却是说不出的低沉和嘶哑。
  “我为甚么要回头?我为甚么要跟你走?”她一字一句地道,“你这杀人凶手!你不得、你不得好死——”
  说到最后,那些潜伏在语音下的哽咽竟一齐涌出,沈佩宁死死咬住了下唇,笑容却越发恣意。
  “哈,你现在很得意了是不是?看见我这副模样,你看见我像条狗似的模样,特意来找乐子了是不是?”
  “沈佩宁,”妫越州轻声道,“我并未如此想过。你可还记得……”
  “我记得!我自然记得!我记得爹爹和大哥是怎样没了气息,我记得你那时扬长而去的背影,我记得……我记得我是如何被二叔他们赶出家门流落江湖!妫越州,我从没一日忘记过,是你害我至此!”
  冬日惨淡中,风如刀割,越远不及这些话语锋利迫人。妫越州置身其中,或许良久,或许须臾,沉默便被打破。
  “可我说过,我要教你长虹剑法。”妫越州一字一句地道。
  沈佩宁怔了下,随后道:“是,是为了那剑法!你从那剑法里觉察到了——是为了它!不,不,哈哈,可我告诉你,它绝不在我这里,你休再枉费心机。”
  妫越州仿佛叹了口气,她道:“我并非要从这里再得到些甚么。而是要教你长虹剑法,你一直想学它,还记得么?”
  沈佩宁安静了下来,身体却微微颤抖着。
  “我不、我不跟你学。那本来是我爹的扬名一剑!我当初简直瞎了眼……如今,我宁死也不会从你那里学半点!”
  妫越州道:“沈佩宁,有我在,你死不了。”
  眼见她背影发僵,妫越州笑了声,解释道:“是我要教你,并非是你愿不愿意。我既然答允下的事,便不能不做数。沈佩宁,我不叫你死,你死不了。”
  她们都知道,她做得到。
  沈佩宁紧攥着双拳,指尖早嵌入掌肉,勉力靠着这锥心之痛维持镇定。在血液自指尖划下坠入雪地时,她方轻声咒骂道:“你不得好死。”
  几息后,她又缓声道:“我学后,必然当胸还你一剑!不,我还你两剑,好叫你姓妫的早下地狱!”
  妫越州闻言,反而笑得更开心了些。她道:“当然,当然,你势必如此。”
  沈佩宁自这话里听出了轻蔑与折辱,她难以控制地大叫道:“你以为我杀不了你是不是!你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要杀你是不是?!哈哈,哈哈,你这妖女、魔头、大恶贼,欺世盗名,满手血腥,已是武林众敌,人人得而诛之!你竟以为我不知道了?!谁叫你阴险狡诈丧尽天良!任你武功多强,可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天理难容!哈,如今挟了我来,恐怕正是惧了,才要去寻那神剑……是了,是了,否则你又何必想到了我?!可我宁死也绝不说!嘿嘿,妫越州,妫越州,若你还想如以前一般蒙骗于我,那可就错了主意……如今你只怕是独木难支,做了那秋后蚱蜢呢——哈哈,我瞧着你不得好死!”
  她越说越激动,自那兴奋的话语中汲取到了无尽的勇气和快意,终于从仇恨和屈辱中挣脱。沈佩宁转过身来,双目发红地盯着对面的仇家,似乎已亲眼所见她横尸当场的景象,神态中似哭似笑。
  见此情状,妫越州只是挑了下眉。她驱步走至沈佩宁身前,随后微微俯身,将那被揩去血迹的金簪重新插回她的发间。
  “啪!”
  沈佩宁面色一变,骤然打她一掌,随后便将那金簪再次拔下狠命掷在雪地里,犹自慊不够解气还踩了几脚。
  “你休想!你休想!!”终究避无可避,她便再度陷入声嘶力竭之中,大睁着充血的双眼喊道,“——我绝不叫你活着!!!”
  妫越州迎着沈佩宁的目光,顿了顿,便问道:“那么你必定是不会给我立坟了,是不是?”
  沈佩宁怔了下,尚未作答,便听得她又道:“待我死后,便要叫我暴尸荒野,或者五马分尸去喂了野狗,这才好罢?”
  沈佩宁犹疑警惕,神色几变后方略略镇定下来,她张了张嘴,却只是重复:“我绝不叫你活着。”
  妫越州不再言语,在目光中仔仔细细将她打量,当她收起笑容时,视线便显得冰冷而颇具压力。纵然如此,沈佩宁的神态却半分不改。她的双目如火,带着对峙天地的恨意同她对视。
  于是妫越州真真切切大笑起来,仿佛这是一生中难得的畅怀时刻。待到略略平复后,便随手为沈佩宁理了理因方才的动作而乱糟糟的鬓发。
  这样的情景,就好似两人还停留在过去的时光中,譬如曾经沈府寂静的厢房中。她也是这样为面色郁郁的沈佩宁拨弄了下额发,随后便将她抱起,如风一般掠过沈府的高墙,一路赶往那尚未日出的莲山之颠。
  妫越州扬声道:“不错,不错,多好的姑娘呀。”
  “——可是,杀人不是这样的。”
  她收回手,眨眼间指尖却已自身后夹来一支暗箭。箭芒锋利,箭身漆黑,随着指尖的动作开始旋转,在干冷的空中划出弧线。
  妫越州道:“现在我可以教你。”
  第5章 “这倒奇了,原来‘败类阁’里尚有不丈夫的。”
  沈佩宁终于忘却了寒冷、风雪,连同那些犹如附骨之疽的痛楚与恨意。
  她的瞳色较常者更浅,每当接触阳光便呈现出不亚遗玉般的暖棕之色。如今,暖棕色的眼瞳中却被一片森冷的尖刺倒影所占据。
  那是在妫越州指尖碎裂的箭。
  她的手指修长,或许适合抚琴弄弦,然而以琴弦之身却远承受不住如此千钧之力。沈佩宁确信自己未曾眨过眼睛,于是便只能令自己亲眼望见那支锐利而坚硬的短箭在转瞬间完成崩裂。那些手指只是在其中微微扣动,像是在游鱼在潜行时蓦然用尾鳍打起的旋儿,连响声也近乎于无,却掀起足以席卷海天的风暴,令原本完整的箭身转瞬间便释放出无数处缝隙。紧接着,便是以及难以计数、千姿万状、乌压压的鳞羽在空中展覆开来。
  “呼——”
  是振翅间划破长空的声响。
  妫越州收回手。迄今为止,她的神态未曾有半分更改。
  沈佩宁身形僵立,视线在她与她背后的虚空处徘徊。
  “蹭——”
  “呲——”
  “噗!”“噗!”“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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