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孟初扒住床沿,从床边探出头。付关山侧着身子,支着下巴,欣赏他乱糟糟的脑袋,笑容在阳光下很刺眼。
  “呃……”孟初到处拼凑线索,“昨天是你送我回来的?”
  “嗯。”
  “这是你的房间?”
  “嗯。”
  “我在这睡了一夜,你一直在照顾我?”
  “嗯,”付关山说,“你现在应该低头看看,衣服是不是好好穿着,然后用惊恐的眼神望着我,问我昨晚发生了什么。”
  孟初的眼神很茫然,也许是因为没找到眼镜:“我刚刚不是推断出昨晚发生什么了吗?”
  “……好吧。”
  付关山坐起来,朝他伸出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闪着光,孟初犹豫一瞬,握住它,顺势爬起来,坐在床边,又是一阵眩晕。
  孟初捂住脑袋,把里面那团浆糊摇匀一点。“谢谢,真是麻烦你了。”
  付关山对他的客气很不满,但只是问:“你昨天跟谁喝酒啊,醉成那样?”
  孟初说了几个名字,付关山如听天书,然后孟初说:“就是电子设计领域的你。”
  付关山恍然大悟,然后摇了摇头:“你们一群科学家,喝起酒来怎么跟销售冠军似的?”
  孟初因为这个问题笑了笑。“谁说不是呢,我是因为不会应酬,才选了学术,以为能少点饭局酒局,结果还是这样。”
  付关山很快接受了“天下乌鸦一般黑”的设定,望着孟初苍白的脸色,叹了口气:“你也太实诚了,喝酒一点假都不掺,一杯一杯喝那么结实。”
  孟初瞪大眼睛:“这还能掺假?”
  付关山怜爱地望着他,像是武林宗师遇到刚入门的小徒弟。
  “我摸不清里面的门道,”他看着付关山,“你经常参加这样的饭局?”
  付关山用沧桑的眼神表示默认:“以前是我敬别人,现在是别人敬我。真烦人。”
  “你这样的酒局王者也觉得烦?”
  付关山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我是酒局王者?”
  孟初刚要说出推理过程,付关山就喜滋滋地打断了他:“一定是从气质上看出来的,没错,我就是。”
  孟初闭嘴了。
  付关山瞟了他一眼,对他没有附和很是悲伤,然后熟练地把断掉的话题接上去:“其实也不是讨厌酒,朋友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就很开心。你是没来过我们的饭局,整个就不是喝酒,是陪酒。酒是个借口,重点是,局里的人拿着酒来显摆权力,里面的那种,那种……”
  他试图找词却卡壳了,孟初说:“结构性压迫和服从性测试?”
  “啊……对,”付关山肯定地说,“我讨厌那个。”
  孟初笑了笑,没有追问这俩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对了,”付关山忽然摆出了严肃的神情,“我昨天抱你回来的时候发现……”他没理会孟初瞳孔地震的脸,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你发际线这里好像有条疤?”
  孟初反射性地摸了摸前额。
  是,很浅一条,常年埋在发丛里,所以不明显。
  “这是怎么弄的?”
  孟初把手放下来。“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说,“我小学前桌有点……不好相处。有次他要我考试给他传纸条,我胆子小没答应,他就抓着我的头撞了两下。”
  付关山皱起眉:“撞了两下?”
  孟初打手势演示了一下。当时,对方一手攥着他的后领口,一手按住他的脑袋,往下砸在课桌上。第一下很痛,但第二下没什么感觉,脑子已经砸蒙了。
  伤口并不大,只是稍微出了点血。但接下来几天,孟初都有点耳鸣,听不清别人说的话。不过这也不明显,他本来就很安静。
  付关山僵住了,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和暴怒。“出了这么大事,你们老师不管吗?”
  “他让我跟老师说我是被球砸到的,不然放学之后我死定了。”
  “然后呢?你不会真这么说了吧?”
  “嗯……”
  付关山沉默了。
  孟初看对方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开始后悔讲这个故事了。曾经,他在某个讨论校园暴力的帖子下面,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当然,开头是“我有一个同学”。然而,相比那个打他的孩子,评论似乎对他意见更大:你怎么这么软弱?你怎么不反抗?你这样是纵容恶霸,纵容校园暴力你知道吗?
  “你爸妈呢?”付关山的语气有些阴沉,“你怎么不告诉他们,让他们替你出头?”
  从开始对话到现在,孟初脸上第一次出现动摇的神情。即便在讲述那个几乎导致脑震荡的故事时,他也是淡然的,平静的,好像这只是不足挂齿的一场追忆。
  但现在他低下了头。
  “你也没跟他们说实话?”付关山站了起来,盯着他,“为什么?”
  “当时我母亲生病了,”孟初说,“医药费花了不少,病也没一点起色,家里无论是经济上,还是精神上,都快到绝路了……”
  付关山深吸一口气。“就算不想让爸妈担心,你也不用这样啊,”他说,“即使生病了,知道孩子受了这么大委屈,父母也会……”
  “他们不是我亲生父母。”孟初说。
  这消息在屋内投下惊雷,付关山霎时沉默下来。
  “挺老生常谈的,”孟初说,“他们想要孩子,但很多年都没动静,所以他们收养了我。然后……”
  然后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压力太大了,急于求成,反而实现不了愿望。放弃希望之后,精神放松下来了,就成功了。
  “所以呢?因为你是收养的,他们就不管你了?”付关山的眼睛被怒火烧红了,反应比当事人激烈得多,“就算家里有很多烦心事了,也不能由着你被欺负成这样!”
  孟初被他的情绪吓到了,微微怔了怔,说:“是我不想赌。”
  “什么?”
  “我怕我告诉了他们,他们不会像我期盼的那样,去学校讨公道,”孟初说,“我怕他们会让我懂事一点,因为家里真的太难了……我不敢赌,我怕我赌对了。”
  他实在是一个怯懦又拧巴的人,从小到大都是。
  他仰头望着付关山,希望能得到对方的理解。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那张熟悉的面庞时,却被某种阴沉感吓了一跳。
  这样不说话、表情静默时,他头一次意识到,面前人的身形有多大威慑力。
  付关山盯着他,开口时,声音充满着某种久远的沉痛:“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嗯……”孟初有些慌乱,婚前协议上也没说要写童年回忆录啊,“这么久的事,你不说我也想不起来。至于收养……我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提,你看,现在你不就知道了吗?”
  付关山用手按着额头,久久无言。好像这颗童年的子弹击中的不是孟初,而是他。
  孟初没想到,一件往事竟然能让乐天派落寞成这样,他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慌乱,想打破这种不寻常感:“没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虽然没有撞那几下,我可能会更聪明点,说不定现在已经是优青了……”
  他安慰人的话就这么两句,今天已经超常发挥了,再多就没有了。
  好在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付关山终于抬起头,表情也恢复成平常的样子。
  再度开口时,话题已经换了一个。“以后别那么喝酒了,你跟人拼酒,不就跟我做高数题似的吗?人要对自己的实力有认识。”
  “哦……”孟初因为对话回到原来的风格而欣慰,虽然他觉得用不着高数,高考题就够了,“知道了……”
  付关山继续用传道受业的语气说:“像你这样不会喝酒的,从第一次参加酒局开始,就得坚定不喝,决不能开这个口,一开就没完了。”
  孟初有些为难:“可我能喝酒这事已经传出去了?”
  “那下回你带上我,”付关山说,“我替你喝。”
  孟初略微睁大了眼睛。“这……不用了,”他说,“你送我回来已经够麻烦了。对了,我还没谢谢你昨晚照顾我……”
  付关山放弃了让他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想法——这事比高数还难。不弃之,则用之:“那你打算怎么谢我?”
  孟初顿住了。“嗯……”他想了想,说,“请你吃晚饭?”
  付关山哀叹一声,捂住脑袋,神情困倦又痛苦。“我昨晚……不对,是今天凌晨有一场戏,”他说,“本来只能睡前半夜,为了接你,最后只闭了十分钟眼睛。好不容易拍完戏回来,刚躺了没半个小时,你就掉下床,把我吵醒了。”
  孟初立刻惊惶起来。“那……那……”他陷入了沮丧,“那你想让我怎么谢你?”
  占据了道德高地,付关山往床板上一靠,说:“来探班。”
  孟初半眯起眼睛,也许是因为视野模糊,也许是因为没懂探班的意思。
  “有女朋友有老婆的,对象都带着花带着点心来片场了,”付关山说,“我连个电话也没有,你让我面子往哪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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