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柳观春、柳观春……”
  “来啊、来啊……”
  黑肉在成长,它说的字比以前多了,它说的话比以前清晰了,它也学会披上人类的伪善皮囊,刻意引诱柳观春沉溺。
  它勾起柳观春心中的恶念,它蛊惑柳观春,带她去看前世的记忆。
  谁说重生以后,前世就能完全抛诸脑后了?
  受过的委屈、得到的欺凌、记得的辱骂,难道就不算苦难吗?难道就能统统不作数吗?
  所有人都忘记了,他们在今
  生展开了新的生活,凭什么柳观春还要记得?
  就凭柳观春老实,就凭她好欺负吗?
  柳观春的心魔滋生,她陷入梦魇里。
  她的记忆越来越清晰,她看到很多前世的事。
  柳观春刚穿进这个异世的时候,天下灾祸不断,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世人饥肠辘辘,甚至易子而食。
  柳观春无家可归,人又生得瘦弱伶仃,人牙子嫌她年龄小,又是女孩身,不方便做活。万一卖不了钱财,还白搭上饭食,那可亏大了。
  没人愿意收容她。
  柳观春为了果腹,什么都吃,树根、观音土、杂草,她很想活下去,因此什么都不嫌弃。
  或许是儿时受过苦,即便她后来入道,学了一些辟谷之术,仍难以戒掉口腹之欲。
  也或许,只有吃东西,才能带给柳观春微乎其微的安全感。毕竟她自从穿到这个修仙异世,每天都在担惊受怕。
  柳观春无依无靠,她没有家人朋友,她知道自己不受上天眷顾,害怕自己会孤苦伶仃地死在这里。
  万一没有人记得她,万一没有人祭奠她,万一没有为她收殓尸骨,柳观春很怕自己不能回家。
  幸好,柳观春找到一户能收容她的人家,即便只是为奴为婢,即便动辄要被主人家打骂,但她能吃到黍、粟这样的粗粮,她很满足。
  在柳观春能够勉强吃个半饱的那天晚上,她掉了许多眼泪,她心里很苦,却又觉得幸福。
  柳观春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困境里,爬出来了一点,即便只有一点希望,她仍觉得满足,她知道入道修行或许就能寻到回家的路,她开始攒钱,为远赴仙途做打算。
  柳观春以为人间流浪的几年,不过是生命中小小磨难,修仙者以慈悲为怀,她入道后会遇到很好相处的修士,有朝一日她能登天,寻到回家的路。
  可是,等柳观春来到了仙宗,她发现事情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那些修士嫌弃她没有灵根,嫌弃她穷酸潦倒,他们看她的眼神,与世间刍狗无异,他们甚至不会用正眼去瞧柳观春。
  柳观春的指骨紧攥,在那一天,她真的很想发泄这些情绪,她也是有脾气的小姑娘。
  可是,现实还是磨平了她的棱角,再抬头,柳观春对所有人笑脸相迎。
  她对他们甜甜一笑:“我知道我不过一介凡人,身份低微,根骨不佳,但我仰慕仙宗已久,我就住在山脚下的妖域,若是剑君们有何麻烦事,都能来嘱咐我,能为剑君们跑腿,是观春三生有幸之事。”
  她留了个心眼,特地把名字告知,她希望这个凡人的名字,能在太上忘情的修行剑君心上,留下一点涟漪。
  她渴求有人能给自己一点希望……柳观春真的真的,太想从深渊里爬出来了。
  明知那些修士不过把柳观春当成免费的打杂役人,她也绝无二话,因为柳观春一直以来都没有选择。
  无论是深入妖山打仙草,还是潜入鬼潭寻鲛珠,只要修士们吩咐一声,柳观春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幸好,柳观春的运气不算太差,她在十五六岁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善心肠的剑君,即便因术法之故,她没有看清过他的脸,时至今日,也只记得少年眉心那一颗如火艳丽的守元印。
  柳观春难得有人陪伴,她喋喋不休地谈天,其实她并不是每日都那样话多。
  草庐第一次有了远道而来的客人,柳观春能够在剑君面前大显身手,施展厨艺……柳观春收留这位少年剑君,除了她想要占点便宜,迈进玄剑宗的山门,还有想要结识一个朋友的念头。
  这位剑君真的很好相处,他甚至不抵触柳观春去碰他凝霜飞雪的本命剑。
  虽然只是短短几日的相处,柳观春心中也异常满足,她知道,她其实也是一个很好相处的小姑娘,旁人不能和她做朋友,那是那些人没眼光。
  柳观春朋友稀少,不是自己的原因。
  她不讨人喜欢,不是自己的问题。
  少年剑君是个大好人,他满足了柳观春的愿望。
  柳观春如愿以偿进入了玄剑宗的外门,她起早贪黑练剑,日复一日艰难求生。
  每次坚持不下去,她就会望向那一座屹立于风雪中的绝情崖。
  听师兄、师姐说,绝情崖是大师兄江暮雪修行之处,悬崖峭壁设有禁制,不允许外人靠近。
  偶尔,柳观春仰头,她看到绝情崖上风雪爆开,银絮洒洒。
  见到那些因剑势而飞扬的赫赫霜雪,她便明白,那是江暮雪在修炼。
  即便天赋异禀如江暮雪,他也不曾有一日停止过修行。
  那她也不会停下。
  柳观春给自己打气。
  她虽然不认识江暮雪,也从来不敢在人前提及这位天之骄子的名讳,怕受人耻笑,被人奚落,但内心深处,柳观春会将江暮雪视为榜样……她知道,内门大师兄就在那座雪峰之上,他一直都在。
  柳观春遥望绝情崖,就仿佛身边也有江暮雪陪伴一样,她不是踽踽独行的一人。
  柳观春唯有如此自我欺骗,才能在每个寂静的寒夜,忍住所有涌上心头的绝望。
  再后来,柳观春得知江暮雪为了降服魔尊,不慎跌入迷魂梦阵。
  她奉唐玄风之命,入阵救人。
  这是柳观春第一次离江暮雪那么近,她第一次这么仔细端详江暮雪。
  师兄的眼睫毛既黑又长,唇瓣削薄,瞧着很是寡情的样子,不好亲近,他连鼻梁都很挺拔,眼窝深邃,各处五官都好似上苍匠心独造,独具美感。
  柳观春不知为何,她本能想多亲近一点师兄,她故意以“感谢师兄赐衣赠食”的理由,取桃木梳子为他梳发、整理衣袍,梦阵里的雪域高原成日都是静悄悄的,但偶尔也会有毛团子一样柔软的麻雀,小心翼翼栖于江暮雪的肩头。
  柳观春静静看着,不敢打扰。
  她觉得有趣,小声嘀咕:“师兄的皮肤这么白,唇瓣也很红,头发乌黑浓密,还有小动物紧追不舍……师兄,你是公主!”
  但很快,幻境变幻,映射出江暮雪小时候的场景,原来江暮雪是皇子啊,他根本不是公主……
  柳观春和江暮雪待在一起的七年,每一天都很幸福。
  离开梦境时,柳观春曾失去视觉,短暂地陷入黑暗里,但柳观春想到江暮雪的脸,心里并不害怕。
  那时候的柳观春,特别羡慕唐婉。
  她在黑暗中,终于可以平静审视自己。
  她想,她很可能就是故事里的女配角,是个注定短命的炮灰,连男主角的白月光都算不上。
  但柳观春拥有过,她已经很满足了。
  柳观春的运气其实也挺好的,至少在她进入内门,感到孤独的时刻,她还遇到了白衣师兄。
  她像个正常的修士那样,入门得到前辈关照,修行有师兄指点,她说话也有人接,练剑有人看顾,就连分食小点心也能找到交好的道友。
  这些稀松平常的事,都是白衣师兄赠予。
  也是柳观春竭尽全力才得到的一切。
  在这一刻,柳观春恍然大悟——她前世那么辛苦,那么努力往上爬,可她的愿望,仅仅是想当一个不被人注意、不被人欺凌、不被人打压的普通人。
  她只是一个凡人啊。
  之后,白衣师兄走了,江暮雪成亲了,她也失去了唯一一只陪伴左右的小猫。
  柳观春陷入绝望,但又感到解脱,她终于不必在这个可怕的世界里祈求苍天怜悯了,她终于不必期待任何东西了。
  柳观春松了一口气,她愿意赴死,博得一个生机,又或者是哄自己乖乖离开人世。
  她只是太累了。
  即便她知道,自己其实回不了家。
  等待杀阵形成的那段岁月,是柳观春最安逸的时光。
  柳观春难得入眠,她无牵无挂,她睡了好长好长的一觉。
  梦里有无盐、有外婆,她窝在暖呼呼的被窝里,想赖床到几点就几点。
  柳观春平静地等待肉。身消亡。
  直到戾气深重的罡风之中,一袭惊鸿艳影的到来。
  她看到剑眉凤目、衣冠楚楚的大师兄江暮雪,朝她奔来。
  柳观春想起自己浑身是血,一定很狼狈,她怕江暮雪嫌弃,甚至不敢看他。
  可江暮雪走向柳观春,男人隔着那一层能够灭魄的琉璃鼎,温柔地喊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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