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素白的方巾很快放在了他手心里。宁澈将帕子覆在嘴上,柔软的布料蹭着他的鼻息,他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
跟白日里,夏绫桌上放着的那个小瓷罐子中的乳膏,一个味道。
宁澈将帕子递了出去,听见在床帐外伺候的内侍,又悄声退去了寝殿外。
可那股淡淡的香气,依旧萦绕在他的气息间久久不去。
宁澈忽而有了种猜测。
他无声无息的起了身,轻轻拨开床帐,光着脚下到了地上。
床边不远处有盏暗灯,宁澈拿了起来,借着昏黄跳抖的火光,一步一屏息的向外走去。
谭小澄注意到了有动静。他抬起头看见宁澈,浑身一凛,立马跪好了身子,想要说话。
宁澈却先一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谭小澄不要发出声音。他朝另一侧瞥去。
昏灯暗影里,白净的小内侍坐在地上,垂着眼往手心里看,神色绷的紧紧的。
唇角不经意间微微上扬。他猜对了,果真是他想看见的那个人。
谭小澄没办法,只得俯身叩头下去,可是心里都快急坏了。
小乔兄弟还没发现主子已经出来了,他究竟在干什么啊!
夏绫此时正完全被故事情节拿捏着。
书生每天晨起,都会发现桌子上放着的文章,比他前一晚写的要多一页。
那纸上的字迹并非他的手笔。
于是这夜他故意没睡。待到午夜时分,一个穿红嫁衣的女子,轻飘飘的坐在了他的书案前。
那女子转过头,幽冥一般的暗灯映照出她青色的脸……
夏绫忽觉出来跟前有东西,下意识的一抬头——幽暗的火光中,映出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
“啊——”
夏绫胆子都给吓碎了,凄声嚎了出来。
她本能的往后一缩,撞翻了身后的多宝阁。
哐当!
八尺高的柜子带着风声向后倒去,上面的瓷瓶陶碗琉璃盏,稀里哗啦的碎了一地。
夏绫捂住脸。在这随后而来的死一般的寂静中,她觉得自己的魂都被震飞了,甚至判断不出来方才发生的事是不是真的。
谭小澄是先反应过来的。就这么片晌,他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主子……主子,奴婢该死,求您恕罪!”
宁澈转过身来,刻意将夏绫挡在自己身后:“你先出去。别人要问起来就说没看见不知道,今天晚上不用人进殿伺候了。”
谭小澄迟钝的缓了片刻,才听明白宁澈的话到底什么意思。可他心里仍记挂着小乔,壮着胆子说了句:“那奴婢们就先退下了,等天亮了自己去找掌印领罚。”
宁澈神色冷淡:“你一个人出去。”
谭小澄知道,自己这回是真的救不了小乔了。他心中惊惧未散,硬撑着从地上爬起来,软着腿退出了大殿。
待殿中没了别人,宁澈才看了看仍坐在地上捂着脸的夏绫,试探着喊了一声:“乔乔?”
缓了这一会,夏绫总算把魂给招回来了。这世上没有女鬼,那只是编出来吓唬人的。
她心里一股邪火越燃越烈,冲着宁澈发了脾气:“你装神弄鬼的是要吓死谁啊!”
宁澈觉得自己十分冤枉。
“不是,我哪知道你看鬼故事呢?乔乔,你要不先站起来再说?”
夏绫白了他一眼,将手缩进袖子里,伸出去给他:“拉我一把。”
“哈?”
“哈什么哈,我腿软!”
宁澈的困意,随着那一架子落在地上的瓶瓶罐罐,一起给砸了个稀碎。
他怕夏绫是真的吓着了,光着脚将寝殿内的灯一盏一盏又点起来。
房间中被光亮填满。灯火温软,映照着熏炉和床幔,让夏绫身上恢复了些暖意。
宁澈看了看站在寝殿门口默不作声的夏绫,禁不住笑了笑,将她拉了进来。
此时的夏绫,心里是有些歉疚的。
方才她是真被吓得不轻,心里头乱的厉害,下意识就对宁澈甩了脸。
可她今天是来干什么的?她是过来值夜的,不但差事办砸了,还得让宁澈给她收拾烂摊子,哪有这样的道理?
要是换成其他内侍,只怕早就死了一万回了。
“阿澈,我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
宁澈温和的笑笑:“无妨,本来也没睡着。”
他心中其实有种说不出的痒。作为皇帝的日子,死水无澜太久了。可夏绫来了之后,总能将他的心境搅出些涟漪。
那是一种可以抵抗孤独的,对岁月的期待。
“乔乔,你为什么会来乾清宫值夜呢?”
夏绫叹了口气:“哎,说来话长。”
“没事,你等我一下。”
宁澈举着灯走出去,没一会,他手中拎了两壶酒回来。
他拉着夏绫坐在床前的脚踏上,将两壶酒摆在脚边:“说来话长,那就慢慢说。乔乔,咱俩很久没有喝着酒聊过天了吧?”
夏绫想,确实,许久许久了。
“阿澈,你这宫里,怎么还会有酒呢?”
她一直以为,乾清宫中的瓜果茶酒,都是御茶房在管的,他要是想喝什么,管人要就好了。
“喝的时候不想让人知道。”宁澈淡淡说,将两壶酒的塞子都拔了,“心里烦的解不开的时候,就自己喝上两杯。”
他递给夏绫一壶酒,两个人碰了下杯:“悼念我那碎了一地的宝贝。”
夏绫被他逗得笑了出来。
她拿起酒壶来喝了一口,一股温热的暖流顺着她的喉咙一直烧进了肚里。
“呵,真辣!”
宁澈笑的深了:“这可是好酒,外头等闲喝不到的。别看这壶朴素了些,里面酒的年岁可比你还大呢。”
夏绫嘁了一声:“也比你大。”
是啊。在他们还是两个孩子的时候,这壶酒就在某个地方,慢慢的发酵,然后走过悠长的岁月,到了宁澈和夏绫的手里,才有了今天的醇香。
说些什么呢。
夏绫想了想,就从她为什么会到乾清宫来值夜说起吧。
她说起谭小澄,说起小汤,说起小铃铛。
从紫禁城,说到了浣衣局,又说到了昌平行宫。
说王平,说方苒,说起她书库里的那整整一阁楼的书。
宁澈边喝着酒,边侧耳认真听着。借以此片刻的安宁,窥得她日子里的细细碎碎。
那是一种与他丝毫不同的生活。是她自己乐在其中,食髓知味,但却完全没有他的生活。
和那个人一样。
似乎没有他,她们会过得更好。
但不可否认的是,自己是如此倾慕于她。那种依恋,在他初尝少年滋味的时候,便已经融进了他的骨血中,一直到今天。
曾经,他也企图用强权,让这女孩成为自己的禁脔。可事实却告诉他,那样只会让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倒不如现在,同她之间划上一道若有若无的距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求不得啊。
宁澈抬起头,借着半开的窗格,望了望外面的夜色。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作者有话说】
生活中总是充满了惊喜和意外,祝大家儿童节快乐哇~
第23章 前尘(四)
◎“薇姨不舒服,她吐了,有血……”◎
傅薇的身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好的呢?夏绫其实也不知道。
因傅薇没有接受宣明帝给她的任何封号,东西六宫中便没有她的位置,于是张寅将她与夏绫二人安置到了乾西五所。可傅薇毕竟为皇帝生了孩子,宫里人谈起她时,都称呼她为傅娘娘。
夏绫也时常会想起阿澈。
三年前,阿澈被册封为皇太子,成为了这个庞大的帝国所唯一认可的继承人。
再之后,宣明帝为了将养身体,搬去了西苑,阿澈也同他一起住了过去。自那一别,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夏绫就这样,坐在一方红墙之下,在日头的东升西落间,一天天长大。
西五所闲适安静的生活,让傅薇觉得很享受。她开始安心的教夏绫读书识字,有时还会同夏绫讲起宫外之事,虽囿于一墙之内,但仍盼她能识得天地之广。
可傅薇的情绪总是润物细无声的。笑的时候是柔和的笑,难过的时候,也只是寡言了些。
所以当那天晚上,她疼得不得不把夏绫叫起来的时候,夏绫便知道,她这病大概已经忍了许久了。
傅薇捂着肚子,疼得直不起腰来。她哆嗦着对夏绫说:“乔乔,能不能去给姨倒杯热水……”
夏绫哎了一声,顾不得外面天寒地冻的,穿着单衣就去烧热水。
水端回来了,傅薇只喝了一口,却突然弯着腰呕了起来。
夏绫看见,她吐出来的东西里,有血丝。
一股莫大的恐惧忽而涌上夏绫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