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她不想在凌田面前说这个病看不好,但凌田不可能听不出来。
徐玲娣也说不清,只道:“田田还这么小,总不能天天打针打一辈子吧?!”
讨论到最后,这件事还是遂了徐铃娣的意,一家人决定再去本市另一家大三甲确认一下。
大医院的专家号不好挂,徐玲娣找了弟弟徐麒麟,他做生意的朋友多,拐弯抹角托了人,总算找到 b 医附的内分泌科主任加了个号,带着病历、检查报告和出院小结过去请人家看了看。可惜得到的还是一样的回答,b 家主任甚至觉得他们这一趟跑得完全没必要,话说得也很直接,很典型的一型,一型就是这么个治疗方式,别老想着不打针,这不是为孩子好。
这件事,凌田没好意思跟辛勤说,总感觉有点不相信 a 医附,不相信他的意思。
其实,去 b 医附之前,她真的抱着一丁点幻想,那边的医生会告诉她搞错了,她的病其实是可以被治好的。但最终的结果也不过就是在另一家医院,听另一个医生,再宣布一遍她得了一种可控但是治不好的绝症罢了。
徐玲娣却还是不死心,又提议去看中医。
凌捷也心烦,反问:“你说去看中医的目的是什么呢?如果是不打针,哪个有证的中医会让一型糖尿病不打胰岛素?”
徐玲娣拿手机出来给她看自己收藏的短视频:“人家几岁的孩子吃了十几贴就全好了,不打针,血糖正常。”
凌捷服了,说:“都治愈一型糖尿病了,诺贝尔医学奖怎么没发给他?”
徐玲娣嫌她不懂,当天就跟远在茂名的亲家打了视频。
凌田的爷爷奶奶得知这个消息同样晴天霹雳,两边操着沪普和广普说了很久,起初都是心疼,而后又开始各种想办法。
直到奶奶说:“让田田来茂名,在我们海边祖屋住着调养,旁边还有个禅院,有个亲戚家的孩子前几年生病去里面拜了师父,后来就好了。”
徐玲娣没接话,也觉得不靠谱了。
那通视频之后,她似乎接受了现实,开始撸袖子干活,对凌捷说:“前段时间田田一个人住在外面,又是熬夜又是乱吃东西,真的伤身体。我知道你忙,你没空,那我跟你爸来照顾田田。她小时候就是我们两个带,现在她生病了,也是一样的。”
凌田从中品出一丝责怪的意味,看向凌捷。
凌捷似乎是想反驳的,但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那一瞬,她好像真有一丝怀疑,凌田得病确实跟她的疏忽有关。
再晚些,凌田又听见外公外婆低声在厨房里说话:“……我看见网上讲是遗传的,我们家从来没有糖尿病,是不是小田那边有这个基因?”
城市的住宅拥挤,其实也就隔着一堵薄墙,凌田不知道凌捷和田嘉木有没有听见,要是听见了又会做何感想。
她只觉沉重。他们每个人都很爱她,所有这些爱又好像变成重担,互相碾压。
但这种事,她当然也不能跟辛勤说,人家只是在她住院期间管床,凭什么要听这些鸡零狗碎的家务事,要是在网上写出来,感觉是会被医生群体吐槽几百楼的奇葩吧。
那之后,徐玲娣和凌建国便每天过来,照着书准备凌田的三餐,催她起床,陪她散步,提醒她少看手机,晚上早点睡觉。甚至就连凌田几次去学校,答辩,体检,拍毕业照,也都是他们陪着去的,凌建国开车送到校门口,等她结束再接她回来。
作为一个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生的女孩,家里的大阿姐,徐玲娣十岁不到就开始做家务,买菜、做饭、洗衣服、照顾两个弟弟。后来带外孙女更是精心,甚至可以说从一定程度上形成了技术壁垒,使得凌捷自己带孩子感觉困难,田嘉木则是根本没办法一个人搞定,被说了几次弄得不对,索性不带了。哪怕凌田,对此也有模糊的印象,小时候每次出去玩都是一个大工程,要带上一大堆东西,皇帝出游级别的。
现在这样安排,她起初只觉过意不去,自己作为一个成年人,还要让七十多岁的外祖父母从早到晚陪伴照顾,又搞得好像小时候那样。而后才惊觉这个安排意味着另一个未经讨论便已做出的决定,她不能去住教工新村那个小房子了?!
果然,某天散步的时候,徐玲娣对她说:“田田你只管放心,毕业了不用急着找工作,复习复习考研究生,考不上也不要紧,现在外面那么多小青年当全职女儿全职儿子,我们家又不是养不起你,教工新村那套房子收拾一下租出去,租金全给你。”
凌田无言以对。
她想说,我不至于这么惨吧,但现实是她这几天已经投了几家游戏公司的实习岗,全部石沉大海,而且就算人家要她,按照她现在起起落落的血糖水平也不一定能过体检关。毕业生体检她的空腹血糖就不合格,提交了病历,提交了既往病史,她已经是一个记录在册的一型患者了。
更让她挫败的是,原本作为 plan b 的平台接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注册账号之后,想作为画师收费接单,先得通过一个验证。自由画手圈子里把几个平台按照过签难度的高低排了个队,最简单的叫考中专,次简单的叫考大专,再往上还有 211 和 985。
她觉得自己虽然不是顶流美院出身,再怎么着也是 985 的动漫专业,在这种“野人画手”云集的平台上不说一下子成为 red 挣大钱,过签总归不难。有些排名颇高的画手看起来画技并不比她好多少,甚至根本没受过专业美术教育,就是看网课自学成才,戏称是 b 站大学美院毕业。
于是,她从自己作品集里挑了最得意的几张画,提交平台申签,结果只有“中专”“大专”两个平台过了,余下稍有门槛的 211 和 985 平台都给她发了拒信。
其中一家用词相当官方,说她的作品氛围感和完成度都很好,但风格不符,建议调整或者另投别家。另一家是公审,有条评论颇为辛辣,说一看就知道是哪种人,自以为专业院校出来的脚踢二次元,还吹什么射月工作经验,实习打杂两个月被拒吧。
凌田一下被戳中痛处,她本来真以为不费吹灰之力的,但也正因为这样才更加觉得大受打击。
她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自己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挣不到什么钱了。正式工作不确定多久才能找到,已过审的“中专”“大专”两个平台上的约稿大多只有几十元一单,诸如 q 版头像,表情图之类,圈子里称为“小零食”,也真的只够一点零食钱。
收入接近于无,她又开始计算支出。
每个月灵活就业的社保医保,复诊配药,每三个月一次的各科检查,以及针头、试纸之类的耗材,加到这里就已经三千出头了,如果之后再用上泵和动态,这费用还得往上涨。
记录血糖的那个 app 有个糖友圈,她去那上面看了看,病友算的账也跟她差不多,说没钱真得不起这个病,一个月光药和耗材就那么多钱,而我连 3000 都挣不到。
除此之外,还有人在问,临期过期的针头售价特别便宜,用了会不会有事?下面评论回复,说自己本来三天才换一个,也只有买临期的一次一换才不心疼。
凌田忽然想起临出院前辛勤对她说过的话。她当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提醒她每次注射都要换新的针头,不要重复使用,明明包装盒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仅限一次性使用。
现在才算真正理解,得了这个病,不光是每天挨几针的问题,还有钱。
她自认不是一个物欲很重的人,从没指望自己有什么大出息,对名牌没什么兴趣,也不喜欢跟别人攀比,再加上有教工新村那套房子打底,她本来一直觉得每月挣个几千块钱足矣。
直至此刻,她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现实,她可能永远都无法独立了,找不到稳定的工作,没有足够收入在衣食住行之外维持自己的生命。五年,十年,也许更久,她仍旧需要长辈的照顾,父母的接济,无法离开这个地方。仅在一瞬间,巨大的绝望感铺天盖地袭来。那天夜里,她睡下去之后在被子里哭了,不是因为悲伤,几乎可以说是被吓哭的。
黑暗中,她想起了在她之前住 1544 床的那个病人。很多人或许觉得他是因为自暴自弃才走到了最终绝望的那一步,凌田也曾这样想,直到此刻,她忽然怀疑这个因果是否被倒反了,他是因为绝望才开始自暴自弃。
她甚至记起上大学之前的那个暑假,凌捷叫她一起看了一部名叫《少年时代》的电影,说是自己很喜欢的。
那部电影讲的是一个孩子从 6 岁到 18 岁的 12 年。在影片的最后,孩子即将离家去上大学,母亲坐在家里的餐桌边落泪,喃喃地说:我以为我们之间还会有更多时间。但孩子当然还是走了,开着一辆皮卡,载着吉他、照相机、简单的行装,行驶在美国大农村一望无际的平原公路上,微笑奔向未知的未来。
她记得凌捷看到那里也哭了。而她没有,那时的她和那个孩子一样,心里满满的成就感、自由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