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辛勤却没放过她,说:“半夜突然醒了睡不着,也可能是低血糖。”
好吧,凌田无法,跟着他出了楼梯间。
半夜病房楼层的走廊里安安静静的。
“要是高了是不是还得挂水?”她放轻了声音问。
“得看高多少。”他也轻声回答。
“要是低了呢?”她又问。
“请你吃糖。”他一边走一边伸手从白衣口袋里掏出几粒,托在掌心给她看。
有小包装的葡萄糖,也有不知从哪儿顺来的袋装太古白砂糖,还有旺仔和不二家。
她看得又笑了,想起很多年以前幼儿园里的棒棒糖社交,遇到陌生的小朋友,发一圈糖,就都是好朋友了。
辛勤说:“医生护士口袋里都装着糖,也就儿科和这里了。”
凌田忽然懂了他的意思,所以真的没关系,哪怕最紧急的状况,或许也可以用一颗糖救回来,不行的话,就两颗。
两人走到护士台,辛勤去拿测毛糖的仪器和耗材,而后戴上乳胶手套,捏起她的手。
凌田就这么看着他做,直觉他这个人哪怕最简单的事也很认真,比如此刻低眉凝神,用酒精棉球擦拭她的食指消毒。
隔着乳胶手套些微的涩意,她感觉到他皮肤的温度。他注意到她指腹那些细细密密的小伤了吗?她忽然想。也正是因为这一瞬的走神,竟不曾提防随之而来的短暂轻微的刺痛。
血渗出来,凝成细小殷红的一粒珠子,他擦去第一滴,再用试纸吸取第二滴,而后放下仪器,等待数字在液晶屏上闪现。
5.5。
“完美,去睡吧。”他微笑。
第13章
住院的第二周,凌田说到做到,为了减轻辛勤管床的负担,她尽力成为一个有素质、依从性好的病人,表现出积极康复的样子,不给他添麻烦。
平常玩得好的几个同学陆续来医院探病,她们除了安慰她,还问她有什么需要,比如学校里的事情跑个腿什么的,叫她一定说出来,大家都会帮忙。
同寝室四个女生曾经计划要去扎尕那毕业旅行,现在因为她,正商量是延期还是改个地方。她赶紧说不用不用,她这次就不参加了,下次总还有机会。但其实很多朋友聚会惯常做的事,她不确定自己以后是否还适合跟她们一起去。
辅导员也来看了她一次,跟她说了毕业生体检的时间和要求,提醒她这一份体检报告是要放进档案里的。
经过这几天,凌田自然听得懂是什么意思。她郑重感谢了老师,但还是暗自做了决定,该怎样就怎样吧。恰如辛勤对她说过的,公开也有公开的好处。她还记得他说她很勇敢,虽然她不是,但她很喜欢这个评价。
唐思奇来得更勤,为她做的事也更加实际,自打听说她射月的 offer 被撤回之后,就已经在张罗着替她想接下去的出路了。
“要不你复习半年考研吧,做我学妹,以后我们一起去教小孩。”唐思奇最初提议。
凌田笑,说行啊,答应会把此项提议纳入考虑。
但她心里也很清楚,时下中小学美术老师的竞争有多激烈。一间学校可能需要几十个语数英主课老师,但美术老师最多两三个,有编制,压力不大,是广大美术生的梦中情岗。
过去的她想到竞争,最先怀疑的是自己能力行不行,现在想到的却是体检要求达不达得到。平心而论,哪怕她跟其他应聘者各方面的条件一模一样,用人单位总会倾向于选个身体健康的。
唐思奇可能也想到了这一点,虽然没明说,但还是把自己的 plan b 也分享给了她:
比如,去幼儿绘画培训机构做兼职老师,这个连教资都不用。
再比如,去师兄程程那里套套瓷,看还有没有什么漫改代笔的活儿可以分包给她们做。
再再比如,她们还可以网上接单画插画。虽说现在条漫赚得少,但有几个画师约稿平台好像还挺红火的。
两人为此还真去了解了一下那些平台的风格和申签要求,并就此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惊讶于头部画手定价多高,档期多满,慨叹现在的小孩哥小孩姐消费能力了得。
这 plan b 说得好听点是自由职业,网络热词叫做“数字游民”,交社保的话分在“灵活就业”那一档,但在美术生的圈子里有种更简单直接的说法,“野人画手”。要是后来进了公司,就叫“野人被家养”。
这念头让凌田再一次笑出来,唐思奇邀请她一起当野人。
但她也相信,唐思奇一定会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她明白她们所有人的善意,但也清楚地知道大家都只是应届生,正在一生当中最青春美好却也最迷茫动荡的时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烦恼,和独自要走的路。她或许要跟她们分开了。
凌田住院的第九天,同屋 1542 床的艾慕出院了。
临走之前,艾慕又跟她一起走到电梯厅那扇落地窗前,晒着太阳,聊了会儿天。
当时还是上午,早高峰未过,楼下马路上的车和行人一刻不歇,却又因为离得远,有种与她们全然无关的宁静,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过去这几天,艾慕的检查结果陆续出来,全身上下几乎查了个遍,除了已经出现过并发症的眼底,还查了血管、心脏、肝肾、神经病变,结果出来,各项功能还算正常,腺垂体也没发现问题。
久病十二年,艾慕对此不算意外,玩笑对凌田说:“医院里这么多科室,一个内分泌,一个风湿免疫,多的就是这种致病原因不明,发病原理不明的奇怪疾病。”
医生给的医嘱也还是那几条,继续胰岛素治疗,打针,测血糖,规律饮食,戒烟戒酒,适当锻炼,注意休息,不熬夜。
艾慕就此评价:“提早过上退休生活,愿世界善待我这个二旬老人。”
病情之外,她的情况也不比凌田好多少。现在呆的这家公司是她毕业之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签了两年的合同,就是这么巧,很快就要到期。老板已经跟她谈过,怪她不诚实,也怕她在公司出事,宁愿支付补偿金,不会再跟她续约了。
“那你接下去准备怎么办?”凌田问,发现自己竟然也像辛勤那样首先想到计划。
艾慕手拉着栏杆,整个人朝后仰,闭眼站在阳光里,说:“十二年之后,二十四岁的艾慕同学,终于,被疾病战胜了。”
凌田不知道说什么,担忧地看着她。
艾慕却睁开眼睛,转头笑对她道:“我开玩笑的,你放心吧。我当初学会计是我妈替我做的决定,那时候因为不喜欢,还跟她闹过,现在才觉得她可能早就想到这一天了吧?她是资深老会计,退休之后在一家代记账公司上班,说要是我失业了,就跟她一样拿个袋子跑跑银行、税务局,替小微企业报税、做账。她慢慢把她的老客户分给我,收入也还凑合。”
凌田稍感安慰,却又不免怅惘。
艾慕的烦恼和要走的路似乎与她更相近,只因为她们得了同一种疾病。
不是那种会迅速恶化的绝症,而更像一场漫长的锉磨,伴随一生,让她们不得不提早几十年过上养老生活,只为尽力延迟那个终点的到来,失明、心梗、截肢、尿毒症,各种丑陋且痛苦的死亡。
也正是因为得了这种疾病,很多事对她们来说都不可能了。比如网上说“人生一定要做的 100 件事”,山顶露营看星空,潜水去看海底,遇到一个心动的人,微醺之后与 ta 疯狂接吻……哪怕原本不一定会去做,但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断绝了这些可能,还是很难让人接受。
那一瞬,她多希望自己最大的烦恼还是跟从前一样,什么加班多,什么压力大,信女愿做一世牛马,换胰岛功能正常。
也许看出她的想法,艾慕没再继续负能量输出。
两人回到病房,拉起帘子,躲在那后面。艾慕掀起衣服,给凌田看手臂上戴的动态血糖仪和肚子上的胰岛素泵,详详细细地告诉她去哪里买最划算,怎么选型号,怎么使用。还有不容易过敏的胶带,护理针眼的药膏,也都分享了链接给她,林林总总。
凌田感激艾慕的好意,但在脑中想象了一下,还是觉得自己很难忍受有两根针一直扎在身体里。而且,胰岛素泵还需要用一个袋子固定在裤腰上,一旦戴上也就意味着要跟很多款式的衣服说再见了。
两人正说着话,听到窗外某处起了一阵喧闹声,相邻病房有踢里踏啦的脚步声走出去看热闹。汤阿姨坐不住,也跟着去了。
过了一会儿,便听见有人在走廊上议论:
“1544 床跳楼了!”
“啊?1544 床跳楼了?”
凌田听见,也想问,我跳楼了?
她和艾慕靠到窗口往下看,从这个角度其实看不到出事地点,只见急诊的医生推着平车跑过来,而后又来了辆警车,停在住院部楼下的空地上。
直到汤阿姨回来,才给她和艾慕通报了最新消息:“是前面住在 1544 的那个男小歪,不是转去肾内了嘛,说不知道怎么找到备餐间一扇窗是能打开的,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