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她们见过这位老夫人如何珍视陵阳君的石像,想来必定十分信仰陵阳君。
  可陵阳君千年前便已殒落,难道要告诉她,你信仰一生的神明早已死了吗。
  岁音说不出口,陆辞忧和晏漓也是。
  “她……”岁音抿了抿唇,“很好。”
  最后两个字几不可闻,她也不知道老夫人听没听见这句话。
  大厅中回响起断断续续的笑声来。
  “何必骗我。”老夫人已是满脸的泪,她遥遥望向晏漓,准确来说是看着她手中的剑。
  “你既手握断流,陵阳怕是已离我而去。”
  几人心中顿时一惊!
  断流原是陵阳君的佩剑,虽然在九州是人尽皆知,可如今在尘世,这位老夫人又是如何得知,又怎会认得。
  尘世之人年岁最多百余,即便此处受过陵阳君庇护,已过千年,还能有人记得她的佩剑并一眼认出,这不太可能。
  除非这人曾见过陵阳君,见过她的佩剑,且十分熟悉。
  岁音重新打量起主位的老夫人,并未从她身上看出什么特别来。
  “我叫清雪,是陵阳之妻。”老夫人站起身,向她们行了一个九州修士所用的礼。
  岁音三人惊讶之下,却也不忘恭敬地回礼。
  晏漓心绪复杂,她抬眸看向老夫人直起腰背问道:“陵阳仙君曾托晚辈查明妻子死因,您……”
  若面前这人真是陵阳之妻,那她千年前便在世,可在这灵气全无的尘世又怎能活得了这般久。
  清雪明白她的未尽之言,顿时落下泪来。
  “是啊,我是死了,可怎么又活了呢。”
  还活了这般久,明明知道那人可能早已不在了,可还是心存侥幸等着,等着她的小仙君哪一天突然回到这里。
  可惜,她永远也等不到了。
  清雪眼神灰败下来,整个人最后一丝生气也被抽离。
  她已没了那份执念。
  玄猫在她手边着急地喵喵叫,咬着她的衣角摇晃。
  清雪抬了抬手落在玄猫头上,无比哀伤地叹道:“她不在了啊。”
  眼角泪珠滚落,恍惚之间她似乎又见到了当年千灯会上对她展颜轻笑的女子。
  原来她还记得这么清。
  原来她什么都没忘。
  一日一日地过,她已记不清当年的人和事,那几位同陵阳一起的仙君的样貌早已记不起半点,唯独陵阳,她不曾忘记。
  初见千灯会上,赠灯送情,一见倾心。
  世上有情人最盼望的不过是共白首。
  可她们不会有共白首,她的爱人是九州修士,登上仙都仅差最后一步。
  掩埋心底的记忆重新现于眼前——
  又是一年千灯会,那一天清雪已做好准备,她想劝说陵阳回到九州,她知道飞升成仙对于修士来说多么重要,她不想自己成为陵阳的牵绊。
  当她来到相约之地时,没想到陵阳主动提出了这事,并承诺她们会一直在一起。
  清雪在云城等了她六个月,终于等来了成为仙君的陵阳。
  就像她说的一样,她们一直相守二十年,云城也在陵阳的庇护之下风调雨顺,云城百姓为她建庙修像,香火供奉不断。
  清雪以为,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可没想到有一天这一切都毁了。
  云城水患,陵阳被几位仙君压回九州,她也一夜之间变成百岁老妇,直至如今。
  她不知陵阳在那边如何,有传闻说仙人已不在,很多地方的神像都被撤下,无人再拜仙。
  清雪不信,她不想她的陵阳断了香火供奉,陵阳说过,香火供奉对于仙人来说就像人的三餐五谷,她不能让她的小仙君在那边饿肚子。
  于是她倾尽家财令云城度过水患,说是陵阳仙君出手庇护。
  云城百姓铭记大恩,自此之后,云城改名陵阳城,陵阳仙君神像仍在,甚至有些百姓会在家中供奉着小像,仙君香火千年未断。
  一滴泪落在指尖,清雪回神。
  她看向面前几位少年人的模样,竟觉得她又看到了当年的小仙君。
  “我能看看……那剑吗?”清雪看着晏漓手中的断流,仍不敢相信这把剑重新认了主。
  她虽不是九州的修士,却也知道剑修的剑何其重要。
  陵阳告诉过她,像断流这样的神武,若非剑主已不在,是不会轻易再认主的。
  晏漓上前将剑双手递了过去。
  清雪抚过剑身,泪止不住地落下。
  她握住剑柄试图将剑拔出来,可断流纹丝不动,她已没有力气拔剑了。
  “我帮您。”晏漓不忍再看,上前将剑拔了出来,恭敬地送到清雪面前。
  “多谢。”
  清雪哽着声音道谢,剑刃倒映出她如今苍老的面容,也映出了她立刻破碎的心。
  神武有灵,千年后古人再见也忍不住震颤起来。
  它在回应着清雪,就像当年的陵阳穿过千年岁月回望。
  清雪将剑还了回去,终究是忍不住在几人面前痛哭出声。
  她双手掩面,几乎悲痛欲绝。
  玄猫仍在她手边急切地叫着,那双眼睛不知何时也湿了一般,竟也要落下泪来。
  第80章
  清雪恍惚无神地走到院中石像旁, 蜷曲着身体贴着石像,苍老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痛苦的悲泣传到大厅中几人的耳边。
  岁音敛下眉眼, 转身走向内室。
  夏时还未醒,尘世中灵气枯竭,修士置身于此会比常人更难以忍受, 境界越高越是如此。
  她现下只觉得燥热难忍,床上的人看起来却比她还要难过些,身上轻薄的衣衫被汗水浸湿紧贴着身体,额头的汗珠不断滚落。
  岁音靠过去拿起软布替她擦拭着脖颈处的汗水, 眼底情绪乱作一团。
  她在想陵阳和清雪,在想沧龙和江留风, 也在想自己和夏时。
  都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可一路走来, 她们所见中,又有多少有情人走到一起。
  没有。
  岁音轻叹了一口气, 垂眸微转看向床边长剑。
  长剑微泛着冷白的光,像是覆了一层霜雪,剑柄还系着一截剑穗。
  鬼使神差地拿起长剑, 岁音摩挲着剑鞘上的花纹, 腕间的青玉珠与剑鞘磕碰发出脆响。
  这青玉珠还是砚姨给她用来稳固神魂的。
  这具身体原本不属于她。
  她只是借着这幅身体苟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又为什么存在。
  砚姨说她丢失了原先的记忆, 只要找到她的剑就能记起来。
  她的剑……
  她的剑同夏时的无情剑一模一样。
  岁音将剑搁在腿上, 另一只手慢慢取下腕间的青玉珠。
  青玉珠取下的瞬间, 她便脱力一般向一边倒去, 好在反应及时才捞回要摔到地上的长剑, 只是她自己却不偏不倚倒在了夏时身上,岁音清楚地听到床上人痛苦地闷哼了一声。
  给人砸疼了。
  没等她起身,脑袋便如针扎一般疼起来,她抬手捂着头,从唇缝中溢出痛苦的呻|吟。
  她看到了。
  少年剑修白衣翩然,一剑冰封千里。
  从三清至东海,沧海赴宴,樱林剑舞,昆仑之巅……
  一人一剑过九州。
  岁音眼睫颤动,心底已是一片清明。
  难怪她初见夏时会忍不住靠近,难怪她能在识海中看到夏时的身影,难怪她会对晚冬雪和万物逢春如此熟悉……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有迹可循,是她太过蠢笨,竟半点没能想到。
  她竟是剑灵。
  她竟是夏时手中剑的剑灵。
  现在再回想沧海那一晚夏时的反常,她那时就知道了吗。
  所以才会问出那句「你喜欢现在这样吗?」。
  现在这样,有血有肉地活着,能够与她并肩。
  岁音将脸埋在薄被中,感受着夏时轻微呼吸时腹部的起伏。
  她闷闷笑出声,眼角划过泪。
  她喜欢,她喜欢极了。
  笑着笑着,又忍不住低低抽噎着。
  为什么她不能再聪明点,为什么不早一点想起来。
  夏无为,夏无为,那样喜爱热闹的你孤守剑阁四百年去修习清净道是不是很寂寞啊。
  岁音紧紧抓着薄被下的手,却又不敢过分用力,生怕弄疼了沉睡的女人。
  “哭什么?”
  一道低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同时岁音感觉到一只手轻柔地替她捋了捋耳边的头发。
  哭声顿住,岁音慢慢抬起头,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夏……夏无为!”
  岁音绷不住地哭出声,向前扑一下将人抱住。
  “不是你,不是你的错,那不是你的错……”
  夏时抬起的手在听到她断断续续混杂着哭腔的话后僵在半空,最后缓缓落在岁音背上,一下一下轻拍着。
  “我知道。”
  “不!”岁音太了解夏无为,她知道她一定会把当年青湖地的事归结到自己身上,即使始作俑者是裴九,夏无为也会认为是因为自己识人不清,才造就了那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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