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王爷人来了,本要捧去林潋房里的早点便全跟了来。一个青花竹石纹大碗,盛着鲜猪肉、咸猪肉、并时令嫩笋炖的腌笃鲜汤,怕王爷说清淡不填肚子,另加了糯米捏的小馎饦。一个永乐缠枝花纹的青瓷盘,盛着几个碧玉青团,芦叶剪成小兔子形状垫底。怕王爷嫌单调,每一个都包着不同馅料,奶酥、芋泥、绿豆、花生、芝麻…不一而足。另有两个红豆的,一大一小,依王妃所言减了糖,分放在一旁。还有一味西瓜鸡,盛在个长沙窑的婴戏图青瓷高足碗里。碗里伏着只小小的焖鸡,旁边缀些干贝冬菇。
沈嫣好奇地看了眼那碗焖鸡,“里面真放了西瓜的?”
阿堇在她身后冷声道,“真放了。”
沈嫣扭头看阿堇,讨好笑着,试探的语气,“真新奇,没听说过有西瓜入菜的。”
阿堇斜斜撇着她,“西瓜是夏日用得多,那时人人都体热,西瓜解暑好,因-为-它-最-寒!呵~谁有王妃这样好的天资,一年四季跟块冰似的。”
沈嫣讪笑一下,知道西瓜鸡无望了,“也是,这才春天,怎么就有西瓜了。”颇为无趣的语气,怨着西瓜生早了似的。
林潋在桌旁站着,把西瓜鸡往黄明宇那边挪了挪,“应该是宫里赏的早蔬。人家暖房里焖着火烤着地才种出来的西瓜,你多吃点吧。”
黄明宇说,“那我只吃两口,留点给你。你也别多吃呀,留点给小青。”说着抓起两个青团子,一边咬一口,一个花生,一个芝麻。他转身递给林潋看,“潋姐,你喜欢什么馅的?”
林潋笑笑,“你吃吧,我有我的。”
林潋弯腰托着个松针纹的小汤碗,给黄明宇盛了满满一碗面粉馎饦、压着两大块肉,没有多少汤,怕他在陛下那儿老是闹着要出恭,又被骂懒人多肥料。盛好王爷的,换了一只线描寒梅小青瓷碗,这次盛得汤多肉少,另外挑了最嫩的笋心放进去。阿堇姐说过,肉不消化,粗菜刮肠,早上尤其要扣着吃。
沈嫣接过林潋递过来的梅花汤碗,垂眸笑了笑,轻推了个竹叶纹的碗给她。林潋随手舀了一小碗,沈嫣看她一眼,林潋又加了块肉,摆在阿嫣身后的炭炉子上。炭炉边架着个小托盘,上面温着一碗汤,还有一个大大的减糖红豆馅青团。
黄明宇用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极速啃完了一碗大块肉,狂塞了四个青团,那道西瓜鸡清甜入味,一不小心全吃完了。他想起小青,有点不过意,千叮万嘱要人把剩下的青团子全送去林潋房里。沈嫣帮他整衣擦嘴,送到门口,目送他被一群丫鬟簇拥着出了冬苑。府外思凯早套好了马,一辆小马车怀抱着王爷,咯哒咯哒往皇宫参加亲子早朝去了。
王爷一走,林潋把炭炉上温着的肉汤和青团子捧到右边的卧室,沈嫣跟着走过去。丫鬟们移了炭炉来放到罗汉榻旁,安静退了出去。
太阳初升,朦胧地混进屋里,一团雾般的光托在榻几上,拢着一碗汤和一个糯米团子,也拢着了捏着糯米团的那只素白的手。林潋歪歪靠在罗汉榻上吃东西,沈嫣走过去,看着她温柔一笑。
最近林潋日日窝在沈嫣房里,曼霓来汇报账目,青玉来汇报府里日常事务,沈嫣什么都不瞒她,林潋便安静陪着听。晚饭后沈嫣神思困倦,林潋仍对着从林渊那借来的一叠书,脸几乎栖在书上,一动不动。沈嫣以为她睡着了,刚想叫她到床上来,却见林潋又抬手掭了掭笔,在旁边镇着的纸上密密记笔记。沈嫣凑过去看了眼,那叠书有农耕畜牧的、园林建筑的、商铺管理的,居然还有几本古玩赏鉴。
沈嫣坐在榻几另一头,“林渊怎么回事,忽然给你这么些功课?”
林潋从书里抬头,呆呆的,望着她出神了好几个嘀嗒,一时没从书里回过神来。
沈嫣不忍地摸摸她的脸,“去睡吧,看书又不急的。”
林潋揉揉眼睛,“你先睡吧,我等一下来。”
沈嫣迟疑道,“你留在我这?不回去看看明宇?”
“你不是刚去看过了吗?今晚小青守他,两个人叽叽喳喳的,谁都别想睡了。”
小青守的晚上,林潋嫌他们吵;海棠守的晚上,林潋说王爷歇下了,她那屋子小,一点灯就全屋都亮堂堂,只好捧了书来找沈嫣……快要一个月了,婚前和王爷感情甚笃的潋潋,仿佛从未想过要“伺候”一下自己的夫君。
但这也很合理,因为王爷还小,潋潋也小,因为最近他累,她也累,因为宫里都不急,还没人催。沈嫣想。
她本也没有太想去深究这件事。
林潋捧着书来,本是想在餐室那边点灯看的,这样和沈嫣的床隔得远,灯光扰不了她。但林潋那样遥遥点着一豆灯火,沈嫣躺在床上隔着帐幔望过去,总觉得心在半空吊着,没着没落,一时怕她饿了,一时怕她冷了,一时怕她睡着了扭着脖子。后来沈嫣总是催着林潋来卧房里,两人各占罗汉榻一边,两个头对着,双双伏在小榻几上。林潋读书,沈嫣在她对面画各种各样的花样子。
窗檐下挂着串玉石小鱼,像个沉默的风铃。白昼时日光透进来,房里便安静游着一室若有似无的大鱼;晚上林潋在榻几点一盏油灯,沈嫣偶尔抬头,看见屋梁上安静飞舞的鱼儿。她和潋潋长日呆在湖底,一个无声的,听不见岸上喧嚣的地方。
有一次沈嫣画着花样子,随手拉过来一本园林书,跟着描了个四方的庭院,三面屋子围着中庭。沈嫣说等她们老了,也许可以住一个这样的小院子,在里面种些瓜菜花草。
林潋较真地说,“到时候儿女都大了,阿堇姐她们也嫁人了,就我们两个,要这么多屋子做什么。不如建个小屋子在中间,留点地出来,多种些菜。”
“那不成村屋子了吗?”沈嫣笑眼弯弯,“那我得考虑一下。”
“谁说是村屋~”林潋摸过一本《园论》,哗啦啦地翻起书页来,一股纸香扇到沈嫣脸上。沈嫣顿时有点晃神,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父亲随口说到哪,手指往书架上一伸,拉出来本书,哗啦啦地就能翻到正确的一页。
林潋把书转给她,指着幅白描图,“你看,西洋的皇家园林就是这样的。才不是村屋子。”
沈嫣把下巴搁在书页上,垂着眼睛看了一眼,“哦,那我们可以当两个老公主。”
“嗯,那你等等我,我长很快的。”林潋笑容沉静,伸手过去顺了顺沈嫣头发。阿嫣的长发,在夜里仿如乌黑的湖水,深沉而温软。
沈嫣从书上睁着眼睛望她,潋潋,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纷繁思绪如尘落地,沈嫣回过神来。面前的林潋一手抓着青团,一手拿着汤匙,塞着嚼着,脸上鼓鼓的。大概是她总是穿绿的缘故,现在沈嫣望着她,总觉着她面前覆着层碧山雾色,撒起娇来软糯糯,长得就像个大青团子。
沈嫣忽地一笑,撅着嘴去掐林潋脸蛋,隔空亲了她一下似的。手帕子丢给她,“小脏猫,快擦擦。”
阿堇从外面领着几个下人,捧进来一个大浴盆,一串丫鬟流水似地提着热水冷水进来调水温,阿堇自己拿布握着个中药壶,黑不隆咚的药汁瀑布似的冲了进去,蒸腾起甜暖的团团白雾。玫瑰花瓣揉出汁来,撒在浴汤上。
下人们出去了,青玉拉出架三折绣屏挡在堂前,刚抬步要走,又转头看了眼罗汉榻上的林潋。沈嫣问林潋,“这里热不热?”
林潋放下青团,拉过沈嫣的手帕慢腾腾地擦手,“不热,你洗吧。”
青玉转身出去,拉上了屋门。
长衫是静月蓝,百褶裙是柔粉色,里裙在余光里落到地上的时候,像是天青色,又或是月白…林潋说不清。那裙子被水雾一蒸,颜色褪到沈嫣白藕般的小腿上,那双细腿便也青青白白的…水声荡荡,林潋双手捧着早已喝干的小汤碗,几片嫩笋子贴在碗底,偶尔一丝鲜香的汤汁吮入,舌尖凉凉的。
青瓷盘上仍留着半个红豆青团,一直没有吃完。那微微甜的红豆馅混着药浴里当归川芎的味道,越发甜腻得不可理喻。
阿堇轻声和沈嫣说着话,不知说了什么,两个人齐声笑起来。林潋讷讷地放下汤碗,又捧起瓷盘,托着青团子咬了很小、很小的一口。眼睛发着呆,望着浴盆边边。海里的美人鱼翻了个身,浴盆边搭上来一双水湿的手臂,无意地贴了片玫瑰花瓣,木盆外流下两行妩媚的细细水痕。
林潋胸口里没了空气,焖到脑袋上,脑袋也空空的。
沈嫣扫了眼林潋通红的脸,扭头和阿堇对视一眼,两人闷声大笑。
任何一个男子为沈嫣这样面红耳赤,沈嫣都应该要很受冒犯,因为暗示了她能够以色侍人。但潋潋的脸红,跳出了沈嫣的道德围墙外,只能算作一种纯然的赞美,因为潋潋的纯,因为潋潋的痴。因为,她们没有可能。
在潋潋面前,沈嫣可以美、可以媚、可以为自己的好皮囊而得意。那是一个与女德无关的自由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