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阿平记下,行礼去了。
沈嫣看着阿平走远,折身回亭里,弯腰在炭盆上烤了烤手。林潋远远地望向沈嫣站在亭子里,铜灯照在脸上,淡淡的青黄之色,像一段旧了的回忆。
林潋想起阿嫣生辰那日从宫里回来,就是在这个凉亭下,抱着林潋哭得不可自已,后来阿嫣病了,再后来,她决然地选了六皇子。林潋还以为是瑜妃派来的人说动了阿嫣,但原来不是。
阿嫣认识阿平。
林潋心里不知怎么的,有点堵,不知该如何形容的一点不好受,不是生气,也算不上难过。泽王看上阿嫣,林潋不过是怕他给阿嫣惹麻烦,所以不耐烦。但阿嫣原来也不是对泽王完全无意的,她曾经哭过、病过、心灰意冷过,也许都是为了他。
沈嫣久久没听见林潋的动静,转身疑惑道,“潋潋?”林潋沉着脸想事情,没听见。沈嫣走过来,抬头端详着她低垂的眼,“你怎么了?我还想问你呢,刚才怎么在泽王的人面前那样说话?”
阿嫣刚才情急,叫了声阿平,但现在换到林潋面前,又改了口,变成“泽王的人”。看来阿嫣心里属于泽王的那一块圣地,是不对林潋开放的。
林潋冷着声,“自己弟弟就在宴席上,绕那么远路送这边来干什么。没事闲着。”
沈嫣一时没想通林潋这突如其来的小脾气,只觉得她明显不如早先那般快乐轻松了,只好顺着她的话哄道,“你说那泽王,也真是好兴致。自己成着亲就想着给别人送东西,也不怕惹是非的。”声音端得很无奈,自觉算是和林潋同仇敌忾了,虽然都没搞清仇敌是怎么出来的。
然而那柔软的无奈,听在林潋耳里,语气里仿佛还带着点“真拿他没办法”的温柔。林潋木着脸,不想说话了。
沈嫣拉起林潋的手,转入正题,“但你没必要出头啊。下次别这样了,何必惹到自己身上,本来不干你的事。”
林潋差点冲口而出一句,我知道不干我的事,用不着这样三番四次地说。但是阿嫣的手很凉,冻冻的、滑滑的,林潋仿佛摸着块冰,手粘着就不敢拿开了。现在虽然冰寒得痛了,但一朝撕开,连皮带肉扯下来一块,只会更痛。
林潋低头望着沈嫣拉着自己的手,“谁说的。你是我夫人,怎么不干我事了?”努努嘴,也不知算委屈或埋怨,“手这么涼。”
沈嫣被林潋搓着手回亭里坐下,笑道,“你今晚真是疯魔了,谁是你夫人。”怎么跟林渊小时候似的,这家子,不是遗传的吧。
林潋滚着眼珠子严肃思考,认真提问,“我们以后同府,你是正室,那我不该喊你夫人吗?”
“哦,这个,”沈嫣反应过来,“那确实是夫人。”
林潋双手吊在炉子上煎鱼似地翻着烤,忍着笑,“不然你以为我说哪个夫人?”
“谁知道你,满嘴胡诌。”沈嫣瞪了她一眼,扯扯她袖子,“你手别靠那么近,都快烤熟了。”
“我要烤热点,给夫人暖暖。”
沈嫣拍她,“别喊了,让人听见。”
“我喊我自己的夫人,让人听见怎么了。”
“你怎么那么喜欢叫这个!”
“练习一下嘛,不然以后叫不顺口,多不敬啊。”林潋双手在炭炉上烤暖了,捂在沈嫣冰冰的脸上,一会儿又捂捂人家脖子,像个暖暖的汤婆子滚来滚去,弄得沈嫣这儿那儿地一阵痒。
沈嫣笑着躲,躲来躲去倒躲到林潋身前去了,两人靠一起,怀里够暖了,林潋也便不再去烤爪子。环着沈嫣的臂,又被沈嫣倚着,衣裙锦布揉作一团,说不清是谁叠着谁。
沈嫣玩累了,闲下一只手来软着打到林潋身上,上拍拍下拍拍。本来是表达一个惩罚的意思,也许是罚她在阿平面前冒头,也许是罚她叫自己夫人。拍着拍着却带了点亲昵的味道,像把悠悠的扇子拍在午睡的宝宝身上,抚着拍着,把林潋心里那点堵人的皱褶给一下下地,仿佛抹平了,只余下淡淡的痕。
林潋懒懒的声音,“阿嫣,你知不知道我进了王府有多少例银啊?”
沈嫣赶紧捂住她嘴,“以后不准说这话。没有小姐自己问婚后月银的,让别人怎么看你!你问钱做什么?”
“我想存点钱,买块璞玉回来自己切开了,自己雕。”
沈嫣一怔,对了,今晚有人在潋潋面前给自己和六皇子送礼,却完全不提潋潋,她得是什么心情。潋潋对自己喜欢的人都有点痴性,恨不得一生黏着他们,沈嫣是知道的。旁人把沈嫣和六皇子比作一双一对,潋潋便成了外人了。
沈嫣摸摸林潋的脸,柔声哄道,“你要是喜欢,以后我们做几块一样的,六王府里一人一块。我们永远一家人,好不好?”
林潋不解,“那不成王府腰牌了吗?腰牌叫管事的弄,不用我们管。我存钱做我们自己的,到时候你来画花样子,我们俩雕个世上独一无二的。”
我们俩?沈嫣失笑,“你要跟我比翼鸟连理枝啊?”
“我跟我夫人情深呀。”理所当然地。
沈嫣睨她,“那王爷呢?”
林潋耸耸肩,“自然是跟他二哥情深去,他们不都对玉了吗?”沈嫣啼笑皆非,林潋又说,“阿嫣,等我存了钱,你跟我对玉好不好?”
“你喜欢,我们现在就可以买玉。”
“不用,我很快就有钱了。要不然我就天天给小明宇做玩具,卖他贵点。”
沈嫣咯咯地乐不可支,林潋身子扭糖似地卷到沈嫣身上,“夫人,你先答应以后跟我戴一对的~”
沈嫣被林潋缠着,反手摸摸她的脸,“好~”真是小朋友。
阿堇送了阿平出去,独自折回来。这么一会儿功夫,天已黑齐了。远处一阵烟花爆竹,泽王府的方向似有烟花的亮光,映得刚黑上的夜空五彩斑斓。
幽幽的花园里,唯有那亭子亮堂堂的,挂着轻帐,像张大大的架子床。不知林潋说了句什么,沈嫣一下笑倒在她身上,仿佛依偎在她怀里,一起望着远处喜庆的绚丽夜色。
阿堇站在花园月洞门边的大红灯笼底下,眸子弯了弯,没有走过去。
第一卷完
二十六章
一天一地的红,盖头挡天,红纸铺地。盖头掐在凤冠檐下,遮着沈嫣的脸,一头的金凤珍珠代她见人。一路唢呐吹打喜曲,不可开交,忽然炸了一串鞭炮,紧接着又炸一串,然后无穷无尽的敲锣打鼓,唢呐又起。有人捏着嗓子长喊一声“过火盆!”轿子颠了两下,笑声骤起,轰隆隆的,像满街的人全都冲着她的轿子吼。
沈嫣耳朵阵阵轰鸣,手握住了胸口,连忙掏出阿堇事先备好的护心丹含在舌下。脸上湿湿的,不知是哪里痛的泪。
轿子下了地,有人背起她,背很厚很硬,她不敢扶,也不需要扶。身旁早有七八只手撑着,也许没了身下背她的人,沈嫣还是能够不着地,凌空地就被架进王府里。
身旁那么多的鞋子走过,她只盯紧了阿堇的那双牡丹绣花鞋,仿如茫茫大海里,一点陆上的光。
据说皇帝和瑜妃来了,沈嫣没见过皇帝,今晚这么近,也还是见不着。今晚的她是个盲人,耳朵也将被喜庆的声浪震聋了。喜娘从阿堇手里接过沈嫣,告诉她转左转右,“拜~”她弯腰,“大拜~”她跪下。一杯茶递到她手上,扶着她的手摸了一下茶碟子,又送了出去。
她不知道六王爷是什么时候站到自己身边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拜完堂,六王爷留在宴席上,沈嫣直接进新房。她知道自己进房间了,只是因为她又毫无征兆地被托了起来,身上不知几只手抓着扶着她。一边的手臂大概被握淤青了,沈嫣不敢叫她们轻点。
新娘子不需要眼睛,也不该有声音。
他们说潋潋也是今天嫁进来,但潋潋呢?已经进房间了吗?如果潋潋是侧妃,她会和沈嫣一起从正门进来,一起拜堂。沈嫣虽还是不能看见她,只要知道她也在同一个屋里,在做着和自己一样的事,那也安定些。
「阿嫣,不用怕,我们一起嫁进去,你不是一个人。」
骗人。沈嫣微微低着头,头上的凤冠沉沉压着。声浪鼎沸,眼前无明,人仿佛失了平衡,她总觉得摇摇晃晃,地板软绵绵。可能因为铺了地毯,也可能是她一整日没怎么吃东西的缘故。
她终于从整日的不断移动后平稳地坐了下来,烛光在红盖头上晃荡。房间好长好长,直延伸到槅子后的远方,一团幽暗的雾。房里柱子上贴着朱红对联,金色囍字团花,托着墨黑的大字,看久了,那墨字里也渗出一丝暗红,流淌在喜庆的大字后。
屋里几个人窸窸窣窣说着话,喜娘说她去看着宴席什么时候散。虽然有皇帝和瑜妃在,王爷总不至于第一晚就去二房,但万一王爷醉了,二房那边硬抬了他去呢?她当喜娘这么些年,什么腌臜招没看过。像王妃这样大户人家的小姐,不争不抢,是最容易吃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