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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没几日,宫里忽然连夜抬了几十个泥金朱漆的巨大箱子和提桶来,也没说是做什么用的,只说宫里贵人喜欢沈家小姐,给她赏玩。一打开,里面被褥床罩枕套、铜镜妆匣绣鞋、对烛碗筷、银盆玉文具,全都贴着双喜红纸,当当一片正红之色。排了满满一庭院的红奁箱笼,朱漆髹金,起地浮雕,在暗夜灯笼的红光下,璀璨夺目。
  送东西来的公公小声道,“还有王妃房里的架子床和屉柜架子——那些都搬进王府里了。瑜妃娘娘说了,王妃院子里的一床一柜、一花一木、一琴一香炉,都算是沈家的嫁妆。拨进去的婆子丫鬟、奴才杂役,全都是小姐娘家的人。小姐或打或卖,王爷也不得置喙的。”
  沈嫣面朝皇宫三跪,含泪大拜,祝陛下与瑜妃娘娘永安长乐,皇恩浩荡,愿万死以报。
  “……只是没想到从里面找出了那么些射枪弹弓、鲁班锁连环扣,挑出来,满满一大箱。”青玉忍着笑,“怕是六王爷恐自己带不出来,偷偷塞到沈小姐的嫁妆里暗渡陈仓了。”
  林渊淡淡一笑。阿嫣的嫁妆都备好了,她也没法再拖了。
  青玉睨着林渊的神色,心里默默疑惑。沈小姐的婚事日近,不但瑜妃给备齐嫁妆,沈夫人送庄子送侍女,连新认了干女儿的林夫人都翻箱倒柜地给沈嫣找新婚贺礼,反倒林渊这头无声无息的。沈小姐和潋潋一起出嫁,青玉还以为西苑怎么都得挖空一大半的。
  青玉轻声试探道,“你最近倒是安静。怎么了?以后还是可以常去六王府找她们的啊。人多热闹,她们王爷才高兴呢。”
  “也是,又不是以后不见了。”
  林渊撑着膝盖站起来,老人家似的走到自己的书案前,拉开小抽屉,拿出一张黄旧的纸,慢慢打开来,自己默默端详了一下,递给青玉看,“这是你的身契。”
  青玉看了一眼,暂停表情,暂停呼吸,屏气望着她。林渊把卖身契折了几折,长长一条拿在手上,掀开了桌上的琉璃灯盖子。青玉立刻压着她手,“干什么?”
  林渊握着她的手,拿开了,身契递进灯罩里,劈啪几声细响,一道灰烟骤起,薄薄的纸完全投了进去,亮起红红火光,一瞬即尽了,很快细缓下来,只剩了袅袅青烟。纸没有了。
  林渊脸上笑着,“青玉,想求你件事。”
  青玉眼睛红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林渊讪笑一下,“喂你别这样啊,这样我还怎么开口了?”
  青玉翻起眼睛,眸子转了几下,把泪转到林渊看不见的地方。走到书案前坐下,撑着案桌想了想,刚要开口,声音哑了,又清清喉咙,才笃定道,“你要我去六王府。”
  “是想求你去六王府。”林渊脸上的笑尽力挂着,一点没敢掉,“你看,现在身契都烧了,你要是不高兴,随时开门抬步就走。谁拦得了你,是不是?”
  青玉瞪她,“少说废话。”林渊讨好地笑着,青玉长长呼了口气,语气缓了下来,“我该想到的,你给潋潋备了那么多,什么都没给沈小姐备。”
  林渊笑道,“潋潋是我正经妹妹,那沈家的干我什么事,我给她备什么。”
  “备了我,你把我送给她了。”
  “青玉,你是自由的。”
  青玉冷笑,声音忽然拔高几度,“我遇上你,还有什么自由可言!你不烧那身契我还能考虑去不去,卖身契都烧了,这里也没我的位置了。要赶我出门早说!现在剩两个月不到,我手上的事怎么安排!丢我去六王府,是去吃喝享福的吗?宫里给王府安排了哪些人,王府里怎么运作,我不用提前准备的吗?你的兵书怎么读的,这么用人谁干得来,你行你来啊!”
  林渊哑口听着,忽然咧嘴一笑,“我就知道求你准没错。有你在,别说王府了,阿嫣就算是去天涯海角我都放心了。”青玉冷冷地斜眼瞪着她。
  林渊莫名想笑,想说以后天高海阔啊,不但青玉自由了,她也自由了。她开多少玩笑都行,反正再不会有人瞪她了…林渊眼角忽然一酸,连忙撇开脸。
  冬日里轻尘飞舞,房里冰寒,林渊的屋里从来不用炭盆。青玉深深吸了口冷气,抬眼望着这屋子里的一桌一物。窗前那凉榻,林渊最喜欢坐在那交代事情,竖起一条腿撑着手,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靠墙的几个大衣柜,林大小姐自己从来不开,开了也不知道东西在哪,要什么就喊一声“青玉束腰”、“青玉小绶”,好像她一身衣料都冠了青玉的名似的。
  青玉的声音没有波澜,“林渊,我跟你多久了?”
  “三月春分,刚好十年。”
  “沈小姐春分前完婚。”
  林渊自觉自己的声音也稳稳的,“…那就不到十年。”
  “原来也没那么长。”
  林渊没看她,“你是不是想劝我别哭?想多了,我没哭。”
  是吗,那声音怎么了。青玉平静数着,“当年沈小姐上山的时候你哭了;每次潋潋被罚,她不哭,倒是你哭了;和汐小姐大吵一架那次你也哭了;还有每次换丫头,半夜躲房里哭一晚。以为没人知道。”林渊很烦地喂了声,青玉装没听见,“那为什么就是我走你不哭?”
  林渊一下扭开了脸,头往上仰。春分那场婚礼,一下抽走了她身边最珍视的三个人。那也不过是月有阴晴圆缺,宴席有聚有散,有什么好哭的。
  林渊的手快快地往脸上抹了两下,在青玉的余光里划了道新月似的残影,“青玉,六王府那里,除了你去,谁我都不放心。你帮帮她们,帮多久我都感激你,你随时走,都不欠我的。”
  青玉指尖慢慢地点着桌面,一下、一下、朵…朵…无端给时间添了轻轻的脚步声,逼得人徒然慌起来,好像有什么要留不住…书案一轻,青玉忽地站起来,抬步往房门走去。
  “喂!”林渊惊道,“就走了?”
  “不是说我随时走都不欠你?”
  “我是说,你没什么要交代我的?”
  青玉回头,“我说了你听吗?”
  林渊抬抬下巴,“你说一下试试?”
  青玉沉思着不作声。林渊喉咙塞着,眼睛堵着,青玉在水的彼端飘飘荡荡,看不清楚神情。算了,那人从来也没什么表情。
  青玉终于开了口,“其实可以哭的。让疼你的人知道你伤了,让仰望你的人知道你心里有她们,这是柔情,不算懦弱。”
  林渊轻笑了一下,抬手擦擦泪。动作略显夸张,仿佛她是没有泪的,但青玉既说了,她不得不宠溺地配合演一下。
  青玉眼神柔和了些,“月事来了痛,不要瞒着人,搞得厨房都不知道要避开寒凉的菜。你是人,身体总有累了病了的时候,有什么好瞒人的。”她低头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其他的没什么了。”
  林渊轻笑,“你竟然不劝我和女孩子别太近。”
  “我只是怕你被老爷罚,”青玉淡淡道,“不然我劝你干什么,那又不是什么错事。”
  林渊有点错愕,“我以为你觉得那…”
  青玉切断了她的话,“别误会我的意思,那不是错事,不等于不是坏事。至少它让你挨过几顿打,还不够坏?”
  林渊失笑,“那确实不够坏。”
  给她几顿打的“坏事”,同时也给了她青玉,给了十年。差一点点就十年了。如今走到了尽头,她无论是哭是笑,都还是觉得很庆幸。
  青玉懒得理她,转身开门。林渊捏着嗓子叫,“青玉~”嗲得夸张,玩笑式的可怜。
  青玉扭头,轻松笑道,“舍不得?那我不走了?”
  林渊撑着下巴盯着她,把一张凌厉的窄脸撑得圆鼓鼓,扁着嘴撒娇,“唔~舍不得。”本是开玩笑的,眼里不知怎么噙满了泪。
  青玉倏地转过身去,林渊说了舍不得,那她就舍得了,真的可以走了。青玉沉吟半晌,“林渊,你的知己,你的妹妹…都放心吧。”
  房门关上,还拉了拉,关牢了,仿佛屋里将有什么秘密,不可与外人道。林渊双手罩在脸上,重重叠叠地捂着,捂着一脸的泪,捂着一句“你也是我知己和妹妹”。
  一室寂静,她知道不必说了。她所想的,没有青玉不知道的。
  二十五章
  桃花夭夭,灼灼其华,一夜间开遍了整个盛京城。从未觉得这座城里有过这么多的桃花,坠得枝丫羞答答地垂了头,一团团一簇簇,抬头似红云朵朵,低头如红毯烁烁。深深浅浅的嫣红,艳得失了色,和那红的喜轿箱笼嫁妆,红的灯笼对联窗花,红的轿夫喜娘丫鬟一起,融进了背景里,仿佛整座城都在为林府三小姐送嫁。
  林汐裹着一身大衫霞帔,花钗凤冠,头冠两边腾飞出两只金凤,衔着玉璜,下面穿的几串珍珠,粒粒皆有拇指大小。冠前缀着一朵巨大的宝石牡丹珠花。一张脸夹在辉煌的头冠和喜服之间,虽然脸上也尽力浓彩重墨,仍是嫌淡了。
  主角是凤冠与霞帔,里面那个人是主角与主角间的一个过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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