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柳无咎忽地回过头,贺青冥在哭。
没有声音,只是泪流。
那一天,柳无咎如果回头看他,就会知道贺青冥在流泪。
一滴泪蓦地落下,滴在贺青冥额头。
他眉目一动,又见到柳无咎,谁知柳无咎竟反握住了他的手,极认真地瞧着他,过了一会才道:“你怎么哭了?”
他吻着贺青冥的指尖,仿佛很是心痛地道:“我也很想你。”
他说:“我会一直想你,每一个昼夜,每一次轮回,我都会想着你——我想你和我一直在一起。”
贺青冥指尖一动,他的手忽地紧握,好像是要紧紧握住柳无咎的手。他却没有握到柳无咎,只握到了柳无咎送他的木簪。
他的手心忽而刺痛,蓦地醒来!
这里却没有柳无咎,也没有什么人在流泪,只是岩洞的滴水。他挣扎着摊开手心,似乎是想要笑一笑。他到底没有丢掉它,可惜,它已经折断两半,已经沾染血污,却不知是金先生的血,还是刺痛了他手心的血。
他也看见自己,他本不愿看见自己,他知道自己这时候一定很是难看。
他看见自己的一刹那,却愣住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活”过来:他那已经皲裂枯萎的皮肤好像被什么东西一点点修复,慢慢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回原本光滑的样子,他脸上的那些皱纹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仔细抚平,斑点也被擦去了。他竟从七老八十又一步步退回到二三十岁的样子,他的心跳重新跳动,呼吸重新畅通,他的嗅觉、视觉也已渐渐恢复,他已看清了眼前的自己,眼前的这一个世界!
他竟又活了过来!
贺青冥动了动手脚,却仍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他还是不能行走,他的膝盖被金先生的血珠洞穿,他走不了,却可以仰起头,他拼命去够头上滴下来的雪水,雪水滋润了他的嘴唇和咽喉。他不管不顾,也不论自己如何狼狈,如何污秽,他要活,活下去!
他就这样又活了一天,可是他的外伤仍没有好,也没有足够的食物,他已感到自己饥肠辘辘,腹中空空如也。他时昏时醒,恍惚之间,看见一点新生的绿色,他努力抬动手指,却见从他的指缝间竟生出来一枝绿芽,只可惜它太弱小了,只一滴水落下来,对它而言便似陨石砸下,贺青冥拼着力气,稍稍翻动右手手掌,他这只手曾是拿剑的手,曾经有太多仇敌小人在他手下一命呜呼,而今这只手却变作一把伞,撑起来一方小小的天地,为那枝初生的绿芽挡去汹涌的风雨。
贺青冥笑了一笑,他看着它,忽觉它比什么参天大树都要更灿烂辉煌——于绝境之中迸发的生机,是何等璀璨夺目!
他的目光却已又模糊了,昏迷之前,他似看见了一个白衣白发的老神仙,飘飘然朝他走来。
第256章
山中不识日月。
贺青冥再次醒来的时候, 已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日。他却已不在泥泞的山洞里,而在一间小屋里,他睡在一张竹榻上。
“你醒了。”一个苍老的, 却仍清朗而有力的声音传来。
贺青冥想要动身, 想要看看那是谁, 却一动也不能动,他浑身十数处穴道已被金先生伤透,稍一动作, 便是钻心刻骨。
那声音又道:“你最好别动。”
这一次,贺青冥到底看清了那声音的主人, 那是一个样貌清癯, 举止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耄耋老人。
贺青冥道:“你救了我。”
老人道:“不错。”
贺青冥道:“你是谁?”
老人道:“沧溟老人。”
“沧溟老人?”他并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号。
沧溟老人却笑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 可以濯吾足!”他负手一笑, 踏步而去。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 他们只偶尔有过几句交谈,贺青冥神志彻底恢复, 他已发现, 沧溟老人口齿有些含糊,许是太久没有与生人交谈的缘故。在这偶尔几句交谈里,他已得知,这里是白鹿崖下的一处洞天福地, 位置很是隐蔽,在他之前,没有人进来过,沧溟老人在这里住了几十年,把这里叫做“沧溟洞天”, 自己号为“沧溟老人”。至于他原本姓甚名谁,贺青冥却并不知道。
贺青冥身上的伤渐渐好了,沧溟老人为他把脉,说再过不了多久,他的身体便可痊愈,只是膝盖损伤严重,恐怕很难恢复正常行走。贺青冥喃喃道:“五蕴炽竟消失了?”
沧溟老人看他,他又道:“五蕴炽是……”
沧溟老人却道:“我知道那是什么。”
“前辈知道?”
沧溟老人笑道:“我自然知道,魔教的一切,只怕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贺青冥道:“那为何我身中五蕴炽,却活了下来?”
沧溟老人道:“这又如何?从前也不是没有人活下来过,魔教始祖就修炼成功了。五蕴炽这套功法,说难也难,说易也易,根本却在‘心境’二字,若能参透生死,度过七情八苦之难,便能起死回生。”
贺青冥道:“所以,旁的功法是要人渐入佳境,五蕴炽却是要人置之死地而后生?”
沧溟老人道:“不错,若不知死,焉知生耳?这也是魔教始祖自己于那漫长的人生里悟出来的,只不过他老人家也未免太过抬举他那些后辈了,他们一个个虽都想要修炼五蕴炽,却都不识法门,就算知道,也未必能够做到。试问谁敢把自己陷在死地?又谁敢让那道魔功同自己的身体合二为一,从此化作自己的一部分?几百年来,能做到的只有他老人家一个罢了,他一生倥偬,早已看破红尘,四大皆空,真正是苍天不仁,视万物为刍狗。”
贺青冥道:“可我却并未四大皆空。”
沧溟老人道:“四大皆空是看破,你孤注一掷,同金先生一战也是看破,当你登上白鹿崖的时候,你已看破生死。”
贺青冥又道:“那金先生呢?”
沧溟老人一笑道:“他却是钻了五蕴炽的空子,叫五蕴炽奈何不了他。因为他从未入世,既不入世,也就不得八苦了。”
“原来如此。”贺青冥道,“想不到最后我竟活了下来。”他又想到温灵,温灵死前那般形貌,只怕也已通过了考验,只可惜他没有贺青冥幸运。
沧溟老人道:“这是你选定的结局,却不是上天要给你的结局。”
贺青冥若有所思。
贺青冥试着行走,他用手臂撑着自己的身体,一步步日复一日,每一步都走的很是吃力,从前他疾步如风,如今却只不过绕着床榻走上一圈,便已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唇色也已被他自己咬的发白。
沧溟老人看不过去,给了他一副拐杖,贺青冥道了谢。有了拐杖的支撑,他果然又能多走几步,他忍不住笑起来。
沧溟老人看着他,道:“你就算要学走路,也不必这么着急。”
贺青冥道:“我要赶着去见一个人,我必须要见他。”
沧溟老人的神色忽地很是复杂,道:“这个人是你的心上人?”
贺青冥有点脸红,却很坚定道:“是的。”
沧溟老人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贺青冥脸色更红,道:“他是一个男人。”
沧溟老人面色一怔,似乎没有想到他竟直接承认了。
如此坦白,如此赤诚的爱。
沧溟老人忽地叹息,一面摇头,又一面大笑。贺青冥忽觉他的笑声很是奇怪,不是在笑他爱上一个男人,而是在笑自己,好像笑声里已满是自嘲、遗憾、迷茫与惆怅。
一年后,贺青冥的双脚总算可以恢复行走,那一天,他们都很是愉快,沧溟老人带来了一坛酒,是他珍藏了四十年的好酒。他们对月而酌,沧溟老人忽地问起来他江湖上的事情,又问道:“金不换呢?”
贺青冥不知他竟认得金不换,不过,若论年纪,沧溟老人当同金不换是一辈人,只是不知他们是什么关系。贺青冥如实道:“落霞谷一役,金不换与八大剑派的人同归于尽。”
沧溟老人一顿,一杯酒已入喉,道:“温夜舒和秋灵意呢?”
贺青冥道:“也都病故了。”
沧溟老人似乎一叹,又道:“那……李飞白呢?那孩子总该活着吧?”这一次,他语气之中似乎有些犹豫和小心翼翼的试探。
贺青冥道:“无相峰之战,也……故去了。”
“……原来都不在了。”沧溟老人喃喃,眼眶似乎有点红了。
贺青冥这一夜还未深思,却已醉了。
第二天醒来,沧溟老人却已梳洗好了,他站在贺青冥榻前,道:“从这里往西,有一条河,每年秋冬时节,河水一涨,河道改向,倒流往东,它会助你回去。”
贺青冥一惊,他知道沧溟老人是要教他如何重归。
沧溟老人又道:“不过,河道曲折,你会经过一段逆流,这时候,你必须闭气而行,否则便会顷刻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