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叶风眠的算盘已敲的叮当作响,这一场赌局,必定他是赢家。
贺青冥却忽道:“可你也不是梁有朋的儿子。”
叶风眠脸色凝滞了一瞬,他一看到贺青冥,看到贺青冥眼中那种极为压迫的神光,又紧张起来,忙道:“那又如何,梁月轩已是一个废人!一个废人,怎么能做大重山的掌门——”
他陡然住嘴!
贺青冥微微笑了,方才那种压迫的神色倏忽消失了。
与此同时,一人道:“是么?”
梁月轩走了过来,一直走到叶风眠身前十步站定,看着他道:“这么说,师兄也认为,我有资格做大重山的掌门?”
他仍然衣衫褴褛,仍然形容落魄,可这一刻,那个被寄予厚望、意气风发的少掌门似乎又回来了!
叶风眠盯着他,盯着他的手,又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回来了?你竟然还敢回来?”就是在这条街上,他截住了梁月轩、梁有期一行人,就是在这里,他用梁有期等人的性命威胁梁月轩,要他与自己决斗,以此决定大重山掌门之位。
就是在这里,在这张赌桌旁,他一次又一次打败了梁月轩,逼的他弃剑而走,逼的他变作一个人人唾弃的懦夫,人人嫌弃的乞丐!
而今梁月轩竟然回来了?一个乞丐,一个过街老鼠,竟然还敢回来?!
梁月轩道:“这里有我的叔叔,我的家人,我当然该回来,我本来就应该回来。”
叶风眠嘲讽道:“你回来了,可你还拿得动剑么?”
梁月轩道:“那却要请师兄一试。”
“好,好!”叶风眠怒而笑道,“拿剑来!”
两把剑,一把是梁有朋的独步,一把却是霍璇儿的璇玑。它们的主人本是一对夫妻,而今这对夫妻都死了,只剩下来它们两个,还有两个结为死敌的师兄弟。
梁月轩拿起璇玑,凝望片刻,叹道:“如此……倒也是天意。”
叶风眠却已仗剑来袭!
叶风眠招招猛攻,大开大合,真是把大重山威猛迅捷的打法做到了极致!
梁月轩连日来身心俱疲,连用剑的那只手也才恢复不久,又如何敌得过他?不消十数招,梁月轩便已落了下风,腰上也被独步划出一道口子!
洛蘅一旁观战,虽是旁观,却好似自己也入了战场,一颗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叶风眠步步紧逼,他步法稳健,好像古树生根,一路稳扎稳打,然而上身却如风云叱咤,不给对手留半分余地,一力劈山,就要削下梁月轩半个脑壳!
洛蘅一声惊呼,忍不住上前半步,想要襄助梁月轩,却被贺青冥一把拦下:“这是大重山掌门之争,你作为玉山掌门,不该插手。”
说话间,梁月轩往旁就地一滚,避开了这一剑,独步劈下,几块地砖登时应声而裂!叶风眠一击未成,又箭步上前,抡了一半乾坤,削去了梁月轩一缕头发!
洛蘅心急如焚,道:“可,可梁师兄要是……”
“就是死了,他也要堂堂正正地死。”梁有期深深叹息,他的十指却已掐入血肉,似是极力忍耐,“哥哥死了,他犯了罪,死的时候,也是带着罪名死的,大重山的上一任掌门,竟是一个囚徒,一个罪犯……所以,无论是为了大重山,还是为了他父亲、母亲,这一仗,月轩都必须要堂堂正正地打。”
洛蘅不再问了。
她也已听懂了梁有期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梁有朋之死,对大重山来说,不啻于一次天崩地塌的打击,这种打击却不只是因为大重山失去了它的掌门,而且也是因为,大重山失去了可令众人信服的威望。梁月轩作为梁有朋的儿子,若要重新执掌大重山,若要大重山的人,全江湖的人都服他做这个掌门,就必须要堂堂正正!
“懦夫!孬种!”叶风眠骂道,“你哪里是他的儿子!你手里拿的是璇玑剑,你对上的是独步,可你只会躲!师父师娘在天上看了你这个狗熊儿子,也要羞愧难当!”
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既然他伤不到梁月轩,那么他就要激怒他,乱他的心神!就像那天,他拿梁有期的性命扰乱他的心神一样。
梁月轩却面沉如水,这些天来,他已听过太多的奚落,太多的骂声,他们骂的比叶风眠更狠!而今他已不再惧怕这些咒骂了,叶风眠再怎么骂他,也只不过从他左耳入,右耳出罢了。
他的步法也愈来愈灵敏,他已渐渐找回了一个剑客的感觉,他好像忽地又回到了从前,那时候父亲斥责他,却也看重他,母亲宠着他,也护着他。
他的心境,已愈来愈平静。荣辱不惊,不动如山,却正是大重山祖辈传下来的心法口诀。
叶风眠的心,却已愈来愈浮躁不安!他忍不住想要去看贺青冥,看洛蘅,甚至连梁有期,这个他一向不放在眼里却又不得不遵从的人,也忍不住想要看一看。
心有旁骛,已是兵家大忌。
梁月轩找准时机,蓦地一剑反击!
叶风眠冷笑一声,他好像是在笑:这样的招式,也敢来跟我班门弄斧?
他却喝了一声,又以同样的招式回击!而后一力压下!
这一招,已逼近梁月轩的脖子,已在他脖子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梁月轩却只稍稍抬手,好像拨弄了一下琴弦,独步震颤不已,梁月轩又一剑上挑,直削入叶风眠胸口!
叶风眠不得不收势回防,却不料梁月轩出剑如群山万壑,绵亘一重又一重,他的剑虽不如叶风眠那样刚猛,却更为沉稳有力,气息连亘不断!
梁月轩连招逼退叶风眠,又一肘打向他臂弯,手指摁住他小臂穴道,霎时叫他整条右臂又酸又麻!梁月轩趁此时机,右手以剑背拍向叶风眠侧颈,而后一把夺下他手中的独步剑!
叶风眠连连败退,再无反击之力,面对双剑夹击之势,失声叫道:“师弟!师弟!饶命啊!”
“我父母双剑,不该沾染你这种叛徒败类的血!”梁月轩一声长喝,双手反转,两只剑柄于叶风眠双手双脚经脉上重重一击,算是废了他的周身武功。
“父亲,母亲,我总算做到了……大重山,又回来了。”梁月轩收剑而立,却也已经精疲力尽,仰面倒下,洛蘅、梁有期几步上前,把他抱入怀中。
第201章
一日之间, 大重山改天换地,江湖又生新变。自华阴城而至华山脚下,玉泉院府, 贺青冥一路走来, 已听得不少人议论此事。他却一向只爱听, 不爱说,旁人一眼瞥过,也不认得他, 只当他是哪位游方先生、教书匠人,于是只一眼匆匆掠过, 便又各自热火朝天地谈天说地去了。
连日来, 华山已愈来愈热闹了,然而贺青冥于一众热闹里, 却愈来愈冷清。
离了子午盟, 他又告别了洛十三、贺星阑, 如今洛蘅也告别他了,梁月轩需要休养, 大重山也需要整顿门庭, 梁有期一人之力,已担不过来,她便留下来帮助他们。贺青冥没有多说什么,他看得出来, 两个年轻人之间暗流涌动的心意,只是隔着两派恩怨,一时难以说开,他只是笑说:“十三本要我一路照顾你,如今看来已不必了。”如今她已有要照顾的人, 也有人会照顾她了。
洛蘅脸上微微一红,道:“贺前辈……也要照顾好自己。”
他应了,只是,他本以为自己习惯了一个人,如今这路上又只剩他,本应自在,却不想竟觉冷清了。
而且他终于想起来一个人,柳无咎。
柳无咎也告别了他,或者说,是他让柳无咎告别他的。
他其实也不是没有想过,好几天夜里,他会惊醒,会唤“无咎”,若是从前,柳无咎就睡在他身旁,他不会惊醒,就算醒了,柳无咎也总会揽着他、安抚他,于是他又不久睡着。
他做什么事的时候,也喜欢唤“无咎”,柳无咎像是他的影子,他走到哪里,柳无咎也在哪里,可今日天气那么好,太阳那么高,他低下头,却只看到了自己一个人的影子。
他低下头,又看见玉泉水里,他自己的样子。
时辰还早,行人寥寥。当然时辰早了,他后半夜又没有睡着,没有事做,只好起来走走,走着走着,连玉泉院也走完了,走到这一处泉水旁边。
他的样子又更憔悴,鬓发也仍是白的。他不算老,可他离迅速老去的那一天也不远了,他知道的,五蕴炽会留下人年轻的样貌,又叫他们在发作的时候彻底苍老,而后死去。
只不过,从前他是不在意老的,十二年里,关乎五蕴炽所有的后果之中,他在意过生死,在意过疯魔,在意过贪嗔痴毒、爱怨憎苦,却独独不在意“老”这一条。
老了,又有什么呢?反正人都是会老的,老的快和老的慢,没什么分别,老的好看、难看,也没什么分别。他甚至曾经希望自己再老一点,这样旁人就不会奇怪,他到底是不是贺星阑的父亲,贺星阑也就不会产生疑问了。
可他现在看着自己,却希望自己老的慢一点,好看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