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造物真是奇妙,两个世上至刚的人物,一旦相逢,竟也变作至柔,变作至情至性。金风玉露一相逢,可这样的相逢,又要如何度过接下来的朝朝暮暮?
  温阳与很多人度过了很多个朝暮,他很清楚,越亲密的关系,就越危险,也越难以长久。这就是他始终难以长久的一大缘故,也许贺青冥和柳无咎,也不会长久。
  第195章
  柳无咎道:“方才他来这里, 是做什么,又说了什么?”
  贺青冥却没有马上回答他,只道:“关门。”
  柳无咎很是疑惑, 贺青冥却又道:“无咎, 把门关好。”
  柳无咎于是关上了门。他已听出来了, 贺青冥似乎疲惫、叹息,也已不愿意再说第三次同样的话。他已隐约觉得,贺青冥接下来要说的事, 不是那么简单。
  他却仍是体贴的,他为贺青冥盛了一碗汤, 细细吹了吹, 送到贺青冥嘴边,道:“我试过了, 这汤很鲜, 也不苦, 你不喜欢的那些药材,我都想办法换成同等药效, 却更易入口的了。”
  贺青冥抬头看着柳无咎, 他忽而又无奈,又哀伤。
  柳无咎道:“怎么不喝了?”
  贺青冥却仍瞧着他,他从未这么仔细地瞧着柳无咎,尽管这张脸他已瞧了千百遍, 可千百遍来,都是一闪而过,这一遍,他却要一笔一画描摹,一分一秒也不放过。他看着柳无咎, 似乎是想要看出来一个新的他,却无论怎么看,也还是柳无咎。
  贺青冥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关门么?”
  柳无咎已隐约觉得不对,也正色道:“为什么?”
  贺青冥道:“因为你我之间,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希望旁人掺和。温阳是来了,可他只是带来了一个消息,这个消息仍无关旁人,只关乎你我。”
  柳无咎神色已柔和了,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相信你,我只是不喜欢他。”
  “可我已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贺青冥几乎哽声,“温阳说,我体内有服用‘少艾’的痕迹。”
  柳无咎脸色微微变化,这一丝变化已是白驹过隙,贺青冥却仍捕捉到了它。
  “……所以你早知道了。”贺青冥声音已枯滞了,也不再哽咽,脸上却闪过失望之色。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柳无咎道,“后来我找黄娥问过,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葡萄酒,她早看出来了你我情状,故意让我去取……可是那时候你已经答应了我,后来又是星阑的事……”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柳无咎嘴巴一张一合,却挤不出来一个字。他也曾想解释,想说明理由,他想说“事情太多了”,又想说“你身体不大好”,可他看见贺青冥的脸,便不愿再这样说了。他知道这些理由再冠冕堂皇,也只不过是请求贺青冥原谅自己的借口,也只是他曾经有那么一刻更爱自己而不是更爱贺青冥的证据。
  他知道唯一的原因,自始至终,都只有那一个。
  七年来,无论是他瞒着自己爱贺青冥这件事,还是如今他瞒着“少艾”这件事,都只是一个原因。
  “我只是怕你会不要我。”
  他只是一直都在恐惧,如果贺青冥不要他,他就再没有家,也没有家人了。他可以是一等一俊美的男子,可以是江湖上一等一卓绝的高手,却永远都会是孤身一人,永远都和从前那个流浪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他本以为贺青冥答应了他,和他在一起了,他就不会再恐惧了,他却不知道,有时候拥有过,比从没有拥有,要更叫人畏手畏脚,犹豫不决。
  他不知道,正因为他从未拥有过。所以他更慌张,更恐惧,他怕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爱情要就此化为泡影。
  “好歹你没有否认,好歹你是个男子汉。”贺青冥喃喃道,“好歹……我还没有爱错人。”
  “青冥!”柳无咎猛的看他,猛的唤他。
  贺青冥却似看不见他,道:“那天,我竟……这些天来,我纵着你,也纵着自己,我以为这都是因为我爱你,我以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却想不到你我之间还有一杯少艾酒。”
  柳无咎道:“可你的心并不是假的!”
  “我的心?”贺青冥忽地笑了,“我的心并不可靠,它带给我的只是一个谎言。”
  柳无咎道:“这件事是我不对,我不该瞒着你,可难道你要因此否认你自己的判断,否认你和我?”
  “这不该是你我!”贺青冥又已哽咽。
  他很难过,他这样难过,只不过因为他真心地爱着柳无咎。
  越是真心,就越容不得一粒沙子,一丝嫌隙。
  他毕竟是冒着极大的风险,把仅存的时日都交给柳无咎。他活不长了,所以他很清楚,这是他第一次爱人,也注定是最后一次。
  他们虽都爱着彼此,可彼此眼中大不相同。柳无咎还在想着未来,他还在想着要找到五蕴炽的解法,贺青冥却对此不抱太大希望了。他并不觉得自己会得到特别的优待,上天从没有优待过他,宽容过他,给过他一丝一毫的喘息。他也已经太过疲惫,太过心力憔悴,这一点,却是柳无咎不可能理解的。一个刚刚步入及冠之年的,充满了活力和精力的年轻人,怎么可能理解一个已经走上末路的人?
  这份爱情,对柳无咎而言是梦想成真,对贺青冥而言,却是又一次命运的戏弄。要不然,七年了,这么长的时光,他怎么会这时候才懂得呢?
  他却已接受了这又一次戏弄,他仍选择面对而不是逃避,所以整个子午盟都在怀疑他和柳无咎的时候,他没有说什么;所以贺星阑问他的时候,他承认了自己的感情;所以贺星阑假意骂他的时候,他亦没有反驳。
  不知廉耻。
  可不是不知廉耻么?一个快死的人,却拖着一个年轻人。做师父的,却引诱了徒弟,不仅没有抗拒、劝导,反而应允、鼓励、支持。
  他已是众人口中的魔头,如今还要拉着柳无咎一道走上歧途。
  不过,那也没有什么。他犯了太多罪,也不差这一桩,旁人如何说,那都是他们的事,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哪怕他知道他会千夫所指,也都没有什么。
  很多年来,他都是这么过的,对待旁的事是这样,对待这一件事也是这样。若说犹豫,他也只因着是否爱人而犹豫,却绝不会因着爱人而犹豫。
  可这一次,他的决心却显得有些滑稽了。
  贺青冥道:“无咎,你告诉我,少艾也好,神女泪也罢,到底有什么分别?”
  柳无咎喉头登时卡住了,他不禁道:“你认为我是那种下药强逼之人?!”
  “你又不是没有想过!”贺青冥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而且你打不过我!”
  “是!我是打不过你!”柳无咎道,“我只恨我晚生了十年!你年少的时候,我不认得你,年长的时候,更挽留不住你!”
  所以才有神女泪,才有少艾。
  “既留不住,便不必留了!”
  柳无咎不敢置信道:“你什么意思?”
  贺青冥道:“没有别的意思。”
  柳无咎哑着嗓子道:“……你要我走?”
  “你不想走,我可以走。”
  柳无咎又猛然看向他的眼睛,他想不明白,这样一双多情的眼睛,怎么会配上一个如斯冷酷的主人?
  他忽地恨极了贺青冥。
  他早该知道的,贺青冥就是这样的脾气,一旦不如意,就会把你打入万劫不复的无间地狱。也许他错了,他不该爱贺青冥,更不该叫贺青冥爱他,贺青冥爱他,却还不如不爱他。贺青冥可以做朋友,做师父,做父亲,却永远也做不好一个情人。
  一旦做情人,他就要防御,要攻击,他学了那么多,却学不会如何与心上人在一起。
  柳无咎告诉自己,他不能怪他。
  贺青冥的过往铸就了他,他不爱这些过往,却爱这些过往铸就的这个人。
  所以这么多年来,他总是在说服自己。爱一个人,难道不应该包容么?
  如今他却已不能再说服自己,也不愿再去说服。
  他可以忍受贺青冥不爱他,却不能忍受贺青冥怀疑他对贺青冥的爱。
  贺青冥又凭什么怀疑?
  他为之爱为之恨,为之怨为之伤的时候,贺青冥在做什么?贺青冥关注仇人的时候,总是比关注爱人要多!
  贺青冥爱他,可他远不如恨来的重要。
  他本以为,他们在一起了,贺青冥就会改改的,却不料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可他又该怪贺青冥吗?
  他始终不忍心,可就算再不忍心,也已经委屈,已经愤怒。
  而且也已疲惫。
  贺青冥疲惫,他也疲惫。这些天来,他承受的压力并不比贺青冥少。
  他们会说他配不上贺青冥。他知道的,他的武功也好,地位也罢,都比不上贺青冥,这也许是时间的差距,但没有人会因为时间而原谅这些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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