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死人在笑, 在做着美梦,活人却在哭。
这世上多么滑稽啊。
外边一片烧塌了的焦黑, 灵堂却是雪白雪白的, 像长安一下子没了夏天, 一会子步入冬天,冬天里, 下来一场鹅毛大雪, 把深邃的天空也好,深黑的枯木也好,深深的思念也好,都填满了, 铺平了,雪地里却还时不时跳出来一两只松鼠或是狐狸,天真无邪地拨弄着人的心弦。
温阳、水佩青身上也是雪白的,水佩青面带悲戚,一向如冰胜雪的她, 脸上也被泪水割过,留下一道裂痕。温阳哭的就更厉害了,一晚上他已哭了太多次,就算今日侯府的火仍未熄灭,他的泪水也足以浇灭了。这已是他一年之内两度戴孝,到了今天,他的眼睛已肿了,也不再哭出声了,只沉默着,又于沉默之中垂泪。这对于热闹了一辈子,也折腾了一辈子的不夜侯来说,倒是件极为稀奇的事。
他眼中却不止有悲痛,还有愤怒、仇恨和肃杀之气——人死为安,灵堂上是不该佩戴凶器的,他的腰上却堂而皇之地挂着戴月剑。若不是有水佩青阻止他,若不是还有张嫣要他照顾,只怕十多年前的旧事又要重演,他又要冲出去找仇人报仇了。
谢拂衣、洛蘅等人来了,他们来为张夜上了一炷香,又与温阳他们说了会宽慰的话,都是无用的,却又聊胜于无的废话。死的人是不需要废话的,但活着的人要好好活下去,他们需要这些废话。
贺青冥、柳无咎也来了,张嫣小小的身子原本端坐着,看见贺青冥,忽地怒红了眼睛,冲了上来,喝道:“都是你!”
“要不是你,我爹也不会死!是你害死了他!”
柳无咎踏前一步,护在贺青冥身前,他警惕地看着这个小姑娘,她的武功自然构不成什么威胁,但她手中那把拈花剑却不是什么小孩子的玩具,他不能出手,却也不能看着她威胁贺青冥。
水佩青、洛蘅等人连忙上前劝解,贺星阑与她对峙,道:“你不要瞎说!张掌门是死于金先生之手,跟我父亲有什么关系?”
“可我爹是因他而死!”张嫣眼里还泛着泪花,却怒视贺青冥,“而且,你一直把我爹当做敌人!枉我从前还以为你是个好人!”
水佩青道:“嫣儿,你怪错人了——”
“我没有!”张嫣大声道,她蓦地掷下剑,竟哭了出来,“为什么,为什么只是一会功夫,我就没有爹了!他明明说过要好好陪我的,他总是那么忙,好不容易要歇下来了,可以陪我了,却不在了……”
“嫣儿……”水佩青抱着她,似乎已有些手足无措。
“让她哭吧。”温阳定定道,“她只是发脾气,只是想哭了。”
贺青冥蹲下身,一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他道:“你若要怪谁,便怪我吧。你若想来找我,也大可来找我,只是,我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不要让我等太久。”
他拾起来拈花剑,把它递还给了她。
柳无咎看着他,贺青冥说张嫣不要让他等太久,其实是他已经等不了那么久。
张嫣自然一无所知,她怔怔地拿过剑,泪珠落下来,溅到剑身上。
她不再哭了,只怔怔地看着贺青冥转身。
洛蘅目睹了这一切,简直惊呆了,世上还有这种安慰小姑娘的办法,难怪她总是制服不了那群师弟师妹,这种办法,她就是想学也学不来啊!
贺青冥、柳无咎一路缓缓而行,走到一座亭子里,贺青冥不觉咳了两下。
柳无咎道:“还冷么?”
“有一点,还有一点头疼。”
“昨天你一晚上没歇好,不头疼才怪。”柳无咎脱下来外衣给他,又把他按到椅子上坐下,一边为他按摩,一边怪道,“青冥剑主,贺大盟主,铁打的人,也不是这么熬的。”
贺青冥道:“我只是有些愧疚。”
“你愧疚的时候还少吗?不过一边愧疚,一边又做些让人恨的牙痒痒的事。叫人恨你,又怕恨不长久。”
贺青冥不满道:“你就不能说点好话?”
“什么好话?”
“就……甜言蜜语之类。”
柳无咎笑了,也不知是给气笑的还是逗笑的,道:“你想听那些话,怎么也不做点让我放心的事?”
贺青冥更不满了:“你从前做徒弟的时候,嘴甜的很,现在却挤也挤不出来几句好话,你这是成心报复我!”
“别乱动!”柳无咎一把摁住他,“这可是头,头!穴道按错了算谁的?”
贺青冥瞪他道:“你手劲太大了,我不舒服。”
“你故意找茬你!”明明他只用了三分力,就这点力道,还不够贺青冥平时打闹的。
“果然人人都说,男人追你的时候,和追完了是两种态度,两副面孔。你现在连一个按摩都不听我的,要是以后我又病了,岂不是连看都不想看我一眼?”
柳无咎忽觉他才是头疼的那个,道:“你这都哪里听来的瞎话?”
贺青冥道:“黄娥说的,她说这是古往今来的至理名言。”
“咱俩在一块,你老听她说的做什么?”
“可她比较有经验。”
柳无咎无奈道:“虽然,好学是一件好事……倒也不必什么都学。”
“那你学啊。”
“学什么?”
“你要学什么你还不知道吗?”贺青冥恼道,“你连怎么……都不会,只会乱来!每次那什么……我都给你磕的牙疼!”
那好像……似乎……确实是该学习学习。
柳无咎也不大好意思了,却道:“谁叫你最近老躲着,愈来愈不爱配合了。”好像那天,那个主动的贺青冥,只是短暂地出现了那么一会,好像那本来就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
贺青冥一顿,道:“明明是你!”
“我?”柳无咎不敢置信道,“怎么这也怪我,那也怪我?”
贺青冥说他变作两副面孔,柳无咎却觉得贺青冥才是变了。他们两个,做师徒的时候尚且你侬我侬,待到做情人了,却也不必顾着什么慈啊孝啊的,更不必彼此试探,于是骨子里什么毛病都伸出手探出头了。不消说两个本来就都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更不消说,他俩在这回事上还都是生手,就好像在兵器铺里挑了一件极为宝贵又珍爱的名剑,可惜刚刚上手,用的并不熟练,老是容易磕磕绊绊。
贺青冥强词夺理道:“反正就是你——第一条,不准反驳。”
柳无咎哼道:“那三条咱们不是早就废弃了吗?你怎么还拿前朝的剑斩当朝的官?”
贺青冥左顾右盼,目光飘忽,道:“什么时候废的?”
“你……允我胡来的时候。”
“那不算数,你不准——”
贺青冥忽地顿住了。
他要说的话已被柳无咎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堵住了。
四下无人,贺青冥却不再冷了。
柳无咎于耳鬓厮磨之际笑了一声:“还牙疼么?”
“……胡来。”贺青冥轻声呵斥,却也笑了。
笑过了,却又一叹。
贺青冥望着满目疮痍,道:“无咎,你我这样的日子,也不知还能到几时。”
曲星河死了,张夜也死了,他认得的,不认得的人,朋友也好,从前的仇敌也罢,他们都已烟消云散了。那么他呢?他的那一天,也许也不远了。
他忽而又生出犹豫,也许他不该拉着柳无咎与他一块。柳无咎还那么年轻,一个年轻人,生平头一个情人,却是一个将死之人,这未免对他太过残忍。
柳无咎握着他的手,道:“这件事,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过的一日是一日,难道你还想跑?”
“好,好……有一日是一日。”贺青冥压下满心不安,满腔心伤,微微笑道。
忽地一道动静,二人抬头看去,却见洛蘅鬼鬼祟祟,好像正要跑,却不小心踩到了散落的花叶。
她语无伦次道:“嗯……我不是故意,我其实只是路过……总之,你们不要在意我。”她的脸色却已通红。
贺青冥也似有些脸红,却正襟危坐道:“你是来看洛十三的吧?”
洛蘅点点头,道:“师叔祖他还好吗?”
“已无大碍。”贺青冥道,“只是,他说过,他此生不愿再入玉山,不愿为玉山门人。你若要见他,他必定不会拒绝,但你若要他出山,只怕难于上青天。”
贺青冥说的果然不错。
洛十三已料到了洛蘅会来找他。他道:“华山盟会,我是不会去了。我如今只想好好做一个父亲,至于什么天下第一剑,早不是我,我也早不想当了。”
洛蘅道:“师叔祖还恨玉山吗?”
“若不是为了玉山,我母亲不至于体弱身死,父亲也不至于走火入魔……那个地方,我已不会再回去了,从前我没有家,但现在不同了,我已有了我的家,我该回家去。”
“我明白了。”洛蘅道,“师叔祖既然已经决定了,我也不再多言,只望师叔祖您能余生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