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夕阳已殁,只留下隐约的车马红尘,一路朝东而去。
  红尘里,墓碑仍然伫立,一抹红绸带系在它身上,于黄昏之下飒飒飘飞。
  三日后,长安城。
  长安仍是昔日的长安,还是一般的繁华,一般的缱绻。
  长安却也不再是长安,繁华背后埋藏着又一度战乱的隐忧,缱绻底下潜伏着末日前夜的离愁。
  贺青冥三人甫一入界,还未下榻,便收到了凌空飞来的第二封信。这第二封信,也同第一封信一样,洒金纸,紫乌字,字里行间似还残留着一丝幽幽的香气。
  第二封信上写:庭燎之光。
  洛十三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仍不得其解:“这是什么意思?”
  贺青冥道:“《诗》云:‘夜未央,庭燎之光’,长安燎燎不夜天,千户万世不夜侯。长安城里,当得上这句话的,也只有那一个去处。”
  “你是说,温侯府?”
  贺青冥点头,又道:“温家世代侯爵,上三朝时,因功被封三万户,后来宦海沉浮,社稷兴亡,几经辗转,终入江湖,遂以封号‘温’为后人姓氏。这本是温侯一脉的来历,只是如今已罕为人知,我也是——”他忽地一顿,“我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偶然得知。”
  洛十三从他这一个不同寻常的停顿中,感受到了一丝微妙。
  柳无咎道:“你不必顾忌,不就是温阳跟你说的吗?他如何如何那是他的事,我又不是什么不通情理的人。”他语气平淡,不过细品之后,还是有一缕牵萦于唇齿之间的醋意。
  贺青冥面露尴尬,温阳这朵烂桃花,已缠了他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从前也从不在意,只当做没看见,反正他心中无情,怎么也清静。现下却不同了,他既应承了柳无咎,再提起温阳,就很有些别扭。他再迟钝,也知道在情人面前,是不该提另一个曾经对他有意的男人的。
  洛十三打岔道:“所以星阑可能在侯府?”
  “若当真在侯府,那倒好办了,只要——”贺青冥忽地脸色一变,急道,“事不宜迟,咱们立刻动身!”
  洛十三正在疑惑,起身的一刹那,却也忽地变了脸。
  一个舅舅,一个父亲,此刻都不约而同地记起来了,温阳是什么人——江湖上一等一的风流浪荡子,且不论男女老少,来者不拒,最爱美人。
  去年时候,若非有正经事,若非柳无咎是贺青冥弟子,只怕温阳还会看上柳无咎!
  巧的是,温阳并没有见过贺星阑,贺星阑也与贺青冥并不相似,他并不会把二者联系到一起,更不会想到贺星阑就是贺青冥的养子。他只知道,这是一个十足的陌生美少年。
  以温阳那闻名江湖的人品,谁也不敢放心。
  三人一路快马加鞭,来到了始兴坊。百年侯府就坐落于此。
  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五光十色的雕梁画栋,玉壁膏粱,而是一片乌黑残败的废墟。
  三人走过塌下来的门楣,它曾经是用天底下最华美昂贵的木材制成,无数名家匠人巧手雕就,然而如今看来,已不见纹饰,只有断成两截的黑漆漆的木炭。
  贺青冥一时心惊,如此情形,十二年前他曾经见过,只不过那时候,化为乌有的是贺园。
  他们入得府内,四下找了一遍,除了一地断壁残垣,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贺青冥蹲下身,地上有一尊掉落的青金凤凰雕像,它原本该展翅飞在阁顶小楼,然而高楼烧塌了,支撑它翱翔的栋梁不再,它便身子歪倒,重重摔下来,金翅折断半截,沉入这片古老的土地里。
  洛十三凑了过来,道:“这是……?”
  贺青冥拂去它身上灰尘,一扭金身,却听得断翅之中,竟传出一道机括响动的“咔哒”声,早已死去的凤凰随即张口,蓦地射出一枚金箭!
  “小心!”
  贺青冥拦住洛十三,那枚金箭没入玉阶,瞬间金销玉碎。
  “机关?”
  “坏了的机关。”贺青冥道,“有人破坏了它,叫它不能发挥作用,叫侯府变成一座金碧辉煌的囚笼而不是堡垒。”
  什么样的敌人,会让温阳不得不启动侯府机关?又是什么样的敌人,在他启动机关之前,便已将其瓦解?
  柳无咎忽道:“这里有两支箭。”
  观其方位,一支从小楼俯射,一支却迎风而上,两支箭弓法、劲力相当,好像出自一人之手,又最终于空中会合,彼此碰撞厮杀,最后双双折断,坠落成泥。
  “雀屏飞日?”洛十三道,“我记得,这是温家先祖,前辈温夜舒曾经用过的一招箭术,那时候魔女秋灵意还未放下无名剑吴愁,温夜舒追求她,她提出三道难题,要考试他的武功,若温夜舒破题,她便答应嫁给他,这第三道题,便是要温夜舒如雀屏故事,于百丈开外,射中孔雀尾羽金睛。”
  “不错,秋灵意设下此道难关,无非是拒绝他,谁料温夜舒不负温氏神射威名,连中三箭,赢得魔女芳心。江湖人人津津乐道,还送了他一个雅句,唤作‘雀屏飞日,百年丈夫’。”
  当年魔女圣子成婚,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大喜事,大热闹事,两人都是天仙一般的人物,自然赢得世人艳羡称颂,可惜温夜舒并未能做得百年丈夫,他与秋灵意成婚不足七年,便一别两宽了,却留下来温灵、秋佩佩一对儿女,后来又生出两家几代孽债。到了温阳、秋玲珑这一代,温阳虽仍用这一招讨过秋玲珑欢心,却已从祖辈佳话变作半生笑谈。
  柳无咎道:“江湖上会这招箭术的人,除了温阳,只有——”
  贺青冥与他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个不妙的猜测。
  只有金乌。
  温阳虽生性吊儿郎当,所习武功博而不精,却也着实教了金乌不少不传之秘,那独步当世的易容术是一手,此等神射箭术又是一手。只不过他万万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的义子会拿他教过的武功来对付他。
  世上毕竟人心难测,不是所有师徒都像贺青冥、柳无咎一样情深义重。
  门外忽听得一声女子抽泣,紧接着,便是断断续续的呜咽悲鸣,好像鸳鸯丧侣,令人不忍卒听。
  三人寻声探去,却见一素衣女子神色萎顿,身子仆地软倒,放声哭道:“侯爷!”
  在她身边,一红衣女子拉着她,劝着她:“阿乔,侯府遭逢大变,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不!”素衣女子方才柔弱凄楚的脸上忽地射出一道又冷又烈的神光,“侯爷待我恩重如山,若不是他,我早已为人欺侮,更不要说重获自由之身,如今他家受难,我怎能不管不顾,放任仇人逍遥自在?”
  红衣女子为难道:“可,可是,听说他们是魔教的人!你不知道,三天前那个晚上,忽地怪风刮起,飘来一阵金色的纸钱,整个长安城都阴测测的,好像忽地从人间变作地狱!我们都不敢出门,只听得几声巨响,窗外火光冲天,第二天再看时,侯府便,便变成这副模样,温侯也不知所踪了……”
  “都怪我!”素衣女子听闻,心中更是悲痛难当,“若不是我一时不防,被奸人迷晕,又怎么会叫那个魔教女子有机可乘,扮成我的模样,潜在侯爷身边?”
  “那也不是你的错。”
  素衣女子一怔,抬头看去,贺青冥已走到她面前,道:“魔教中人武功高强,又有备而来,温阳都没有办法,又岂是你一弱质女流可以抵御得了的?”
  素衣女子怔怔看着三人,道:“……你,你们认识侯爷?”
  “不才是温侯故交。”
  素衣女子闻言大喜,侯府出了意外,但她毫无办法,也找不到人来帮她。这些年来,温阳身边的软玉温香如过江之鲫,但事到临头,肯为他搏一搏的,却只有这位温香楼里与他相识不足三个月的乔氏娘子。
  第187章
  一路走来, 乔娘子一五一十,与他们说了来龙去脉,又请他们前来温香楼做客, 帮她为侯府复仇, 找到温阳。
  温香楼是温阳早年间出钱建下的一座酒楼, 在长安城中颇有声名。乔娘子是温香楼新来的歌女,三个月前,温阳从扬州启程回来, 葬了温灵入祖坟后,便成日成日地在这里饮酒作乐, 期间结识了这位乔娘子, 还为她打退了恶人,脱了乐籍。于温阳而言, 这不过是他又一段露水情缘, 于她而言, 却已铭感五内,铭记终生。
  乔娘子说到动情之处, 不觉掩面垂泪。
  众人不由唏嘘。温阳虽是个混蛋, 却到底还不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蛋。
  贺青冥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之中,忽地捕捉到了蛛丝马迹:“你说前些天,有一个中年男子来找过温阳,却被他拒之门外?”
  “是啊, 听说那个男人自称是他师兄,侯爷不肯见他,他便怎么也不肯走,一直等在楼下。我听其他人说,三天前, 那个男人也没有走,侯爷奚落了他一阵,又故意往他脚边倒酒,可他还是不走,后来侯爷便从他身旁走过,带着那个伪装成我的魔教女子回了侯府,那个男人还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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