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这处屋子原是山上猎人留下的,也十分简陋,如今却已焕然一新。
屋前围了篱笆,栽了竹苗,种了花,院子里有一处石桌,桌上放着一套茶具,一把焦尾琴。
贺星阑盯着竹篱,又盯着石桌,恨不得目光给它们烧出来两个窟窿。
他已认得,削去竹片,劈开石头的痕迹,是什么东西留下的——那是柳无咎的剑。
柳无咎。
他心中默念这个名字,这三个字,他想要一笔一画将它们撕碎。
小的时候,柳无咎已把他的父亲夺走了一次,而今长大了,竟然又换了种方式,要再一次夺走他的父亲!
柳无咎却已站在他身后,他刚刚回来,手上还抱着柴火,脸上还带着笑容,只不过这笑容遇见了贺星阑,便一下子消失了。
柳无咎道:“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贺星阑冷笑道,“这里还是子午盟的地盘,我不能来吗?”
柳无咎道:“那却要看你来做什么了。”
贺星阑道:“难不成你还要赶我走?”
柳无咎道:“若你是来做客人的,自然可以留下。”
贺星阑好像被针尖刺伤!
“客人?”贺星阑不敢置信道。
什么时候,这个家里,他变成了客人?
难道真像世人说的那样,有了后娘,亲爹也变成了后爹?
柳无咎虽不是后娘,却比后娘还要可怕。
经年累月的蛰伏,如此隐忍,如此耐心,他简直是一个经验最老道的猎手,只等待着时机到来,将猎物一举擒下。
贺星阑禁不住想,柳无咎到底是什么时候图谋不轨的?是现在,还是从前,还是他和贺青冥见面的那一年?
他早把柳无咎当作敌手,如今他只怕自己低估了敌手的城府。
他却还来不及质问,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便已传来:“无咎,有人来么?”
贺青冥的声音,但这声音已不似从前了,从前贺青冥总是低沉的,沉稳的,现在却似乎带着笑意,带着亲密。
贺青冥走出来,忽地怔了一下:“星阑?”
他又惊讶,又惊喜,贺星阑却只瞧见了惊讶,没瞧见惊喜,只因他瞧了贺青冥一眼,便又被刺伤!
贺青冥也不似贺青冥了,他熟知的贺青冥,是一个稳重可靠的父亲,而不是一个似水柔情的男人。
贺青冥总是冷的,也总是带着杀气,哪怕贺星阑问起来母亲的时候,贺青冥也只是多了一丝惆怅。
他以为父亲本来就是那个样子,本来就不爱笑,不会与人亲近。所以他也从未怀疑过贺青冥对母亲的感情,可眼下,他不得不怀疑了。
“父亲……”贺星阑慢慢道,“你跟他在这里做什么?”
他看着贺青冥,柳无咎也看着贺青冥。他们都看着他,要等他回答。只不过如今柳无咎不再逼他了,逼他的却变成贺星阑。
柳无咎甚至已有担忧。
他也紧张,他抱着的柴火早落了一地,双手已然握拳。
他怕贺青冥认他,又怕他不认他。
他们的生死,都掌握在贺青冥手里。
“我爱上他了。”
贺青冥却这样说。没有犹豫,没有迟疑,平淡得好像在跟一个老友谈天说地,又倔强得好像在跟此生宿敌一决高下。
于是柳无咎心里那块大石头落地了,且已生根。
贺星阑心里那块大石头却似沉陷入沼泽,碎了罢了,再也捞不起来了。
“你爱他?你爱他——哈哈哈哈!”贺星阑大笑却似大哭,“那你可曾这样爱过母亲!?十二年了,你怕是早忘了她!每次我问她,你都搪塞,都犹豫,你记不清她的神情,也记不清她喜欢什么,害怕什么,天下所有人都说你爱她,爱惨了她,所以才十二年独身一人,所以才一个人把我养大!可笑,可笑!可笑他们信了,可笑我也信了!”
“星阑……”贺青冥骤然心痛,无论如何,他已做了他十二年的父亲。
“假的,都是假的!”贺星阑哭道,“你根本不爱母亲!若是爱一个人,怎么会什么都要犹豫,什么都记不清!?”
二人正在为难,三人正在对峙,一人忽道:“我记得。”
洛十三竟不知何时来了,他们都陡然看向他。
洛十三却只瞧着贺星阑,温声道:“我记得,她生了一张很是清艳的脸,她与青冥是表姐弟,有些相似,却大不相同,她爱笑、爱玩,眼角却天生一颗泪痣,就像你一样。”
贺星阑瞪大了眼,几乎懵了。
洛十三却笑了,他那斑驳的脸上,竟已满是柔情。他道:“她很喜欢吃甜的,很怕虫子,每次见了,都要我去捉住,我说那只是蟋蟀,她说蟋蟀她也怕……她还喜欢穿红色的裙子,那年,那一天,她的父亲要赶我走,我也以为我该走了,她却追过来,追问我是不是要把她丢下,我说不是,她却说,既然我不要她,她也不要我了,从今以后,她要与我一刀两断。”
李挽秋割下了一角血红的裙摆,抛在青翠的竹林里,雨水敲打在红色的绸带上。
她走了,洛十三把它捡起来,束成发带。
十二年过去,它早已褪色了,他却还戴着它,尽管已无人知晓它的来历,只道它是条奇怪的红绸带。
“你……不可能,这不可能……”贺星阑连连退步,连连颤声。
“世上却有太多可能。”洛十三叹道,“星阑,我才是你生身父亲。”
“不——我不信!”贺星阑喝道,“我姓贺,我的父亲是贺青冥,母亲是李挽秋,我只有一个父亲!”
“信与不信,你都是——”
“你闭嘴!”贺星阑又哭又吼,猛地看向贺青冥,他祈求着贺青冥。
贺青冥却只有沉默。他既不能欺骗他,又不能伤害他,便只能沉默。
“你们骗我!你们都在骗我!”贺星阑失声痛哭,又拔腿要走!
“星阑!”
他们一齐上前,都要拦住他,叫他不要走。
贺星阑却拔剑架在了自己脖子上,他的眼睛还是红彤彤的,道:“不要追来。”
“星阑!”贺青冥一声疾呼,似已心碎。
贺星阑瞧了他一眼,似乎也已心碎,却到底还是别过头,转过身。
贺青冥脸色苍白。
他一手养大的孩子,他唯一的孩子,如今却要离他而去。
他本以为留不住柳无咎,谁知柳无咎留下了,还同他做了终生的恋人。
他本以为留得住贺星阑,谁知贺星阑离开了。
上天好像总要与他开玩笑。
贺青冥眼前一黑,几乎软倒!
第185章
已是第二日了。
贺青冥一动也不动, 只等在门前,睁着一双干涩的眼睛,长久地望着同一个方向, 贺星阑离开的方向。
那个方向里, 蓦地驰来一列人马。他们还未下马, 贺青冥却已起身道:“无咎,星阑呢?”
柳无咎喉头一下子被扼住了。贺青冥眼中都是希望,他却要带给他失望。
贺青冥却已明白了, 他们还是没有找到贺星阑。
他忽而一蹬马镫,他要控马飞驰, 要亲自去找贺星阑, 但他还没有翻身上马,便被柳无咎拦腰抱了回来。贺青冥喝道:“我要找他!”
柳无咎亦喝道:“你身体还未养好!他不是小孩子了, 他故意躲着我们, 故意不让我们找见, 就算你去了,也是一样结果!”
“你不喜欢他, 你根本不想让他回来!”
柳无咎愣在当场,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贺青冥。他没有想到,贺青冥会这样怀疑他。
“……你真这样认为?”
眼见二人僵持,洛十三打圆场道:“那个,青冥也不是故意的……”
贺青冥只是太气, 也太急了。
贺青冥听他说话,却更气了:“还有你!我早让你跟星阑说明白,你却不说,如今不该说了,你却偏偏说了出来!若不是你, 星阑也不会负气而走!”
黄娥讪讪道:“可……他毕竟是星阑的亲生父亲,不,不是吗?”
“他算得什么父亲?他压根就没有当过一天父亲!”贺青冥又转向洛十三,怒道,“十二年了,这十二年来,是我把星阑养大的,你又干了什么,又凭什么把星阑气走?姐姐错了,我也错了,我就不该试着把星阑交给你!你从前错失了做丈夫的权利,而今也不配做父亲!”
洛十三顿时失去了所有表情,他好像已被利剑洞穿了。
几人面面相觑,这是这么多年以来,他们第一次看见贺青冥发这么大的火。
柳无咎道:“他并不是故意的。”
洛十三那样做,只是为了给他和贺青冥解围,只是为了不要破坏贺青冥在贺星阑心目中的形象。
柳无咎又道:“若论有错,你我也都有错,不是么?”
他声音很轻,却很有力,他好像是在哄着贺青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