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柳无咎道:“可是他如今病得已愈来愈厉害了,尤其是这一年来,发作的也越发频繁、严重。”
曲星河奇道:“你说他这一年来发作越厉害了?”
“是啊。”柳无咎顿了顿,“怎么了?”
曲星河道:“一年之前,可发生了什么大事么?”
柳无咎摇头,道:“在金乌谋夺温侯府之前,并未发生什么事,那几年里,他一直待在西北,只除了……”他神色忽而一顿。
曲星河追问道:“只除了什么?”
柳无咎道:“只除了……一年前,我在击杀大盗‘漠上飞鹰’的时候,不慎被他的银爪抓伤,没能按照约定的时间回还,他便……只身来找我了。”
忆及昔日,柳无咎冷峻的神情之中竟蓦地泛起一抹柔情。原来最坚硬的磐石,也会有长出来梅花的一天。
他记得,贺青冥找见他的时候,形容已然憔悴,却蓦地笑了。那一个笑容,于今日的贺青冥而言并不稀奇,可于昔年昔日,却已十分罕见。他笑了,也仿佛忽地变了,他仿佛忽而变作了一个寻常人。
于是荒漠也好,饥寒也罢,都已通通被柳无咎赶到了九霄云外。时至今日,他回想起来这件事,已不记得自己的伤是怎么好的,却只记得贺青冥这一笑了。
曲星河道:“他很关心你。”
柳无咎不大好意思,转而又暗忖道:“可惜,我已告诉了他最后一个秘密……也不知道他往后还会不会这样对我笑了。”
曲星河道:“如果是这样,那就能说得通了。”
柳无咎不解道:“此话何意?”
曲星河道:“你可知‘五蕴炽’是什么?”
柳无咎忽地想起来十二岁那年,他刚拜入贺青冥门下的时候,贺青冥曾对他说过。他道:“是……人生八苦。”
“不错,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蕴炽盛。可是你知道,八苦又是怎么来的吗?”
柳无咎茫然无措,心中却已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
“就像天魔窟有四十二,是从七情六欲中变化而来。”曲星河叹道,“人生八苦,无外乎此。”
柳无咎颤声道:“你是说……?”
曲星河道:“青冥剑主比你想象的更爱重于你,可是他太关心你了,竟不能再克制五蕴炽。”
柳无咎的心顿时沉入深渊。他艰难地道:“所以……是我……?”
曲星河见他神色已十分难看,道:“柳公子不必自责,你那件事,只是一个引子。不过,青冥剑主的确已变化太多,他关心的人,关心的事也越来越多了,他的压力太大了,这无疑加重了他心脉的负担。”
柳无咎却并没有被安慰到。他万万想不到,贺青冥的诸多病因之中,竟也有他。
柳无咎失魂落魄地走了。
临走时,曲星河写了一张方子给他,安慰他说,五蕴炽虽不能根治,但若服用此方,可缓解贺青冥的病情,叫他恢复力气精神。
柳无咎谢了他,也收下了方子。不过,他还是没有被安慰到。
柳无咎一个人在房里待了很久。他形单影只,又忽地想到,贺青冥是不是也这样形单影只?
他又想到昨天。也许他不该告诉贺青冥,这样贺青冥就不会被他吓跑了。
他又很担心贺青冥的身体。虽然曲星河说,寻常的事情,是不会叫贺青冥发病的。
可是……那寻常吗?
对他而言,那当然是不寻常的,可是他不知道贺青冥是怎么想的。不过,贺青冥也许并不愿意接受他。
试问天下又有哪个男子会接受另一个男子的示爱?何况这个男子,还是他的徒弟?
他忽然觉得自己也许犯了一个错误,可是这个错误也已无法挽回了。
但如果他不犯这个错误,只怕他到死也不会甘心。
他只是想让贺青冥知道他的心意,他只是希望贺青冥也有哪怕一点点喜欢他。难道这么微薄的希望,也不应该拥有吗?
可是如今贺青冥跑走了。不要说喜欢,贺青冥只怕看都不想看他了。
他给子午盟写了信,询问贺青冥的下落,可是他都不知道贺青冥会不会再要他。也许这次就算他回去了,不用贺星阑讨厌他,贺青冥也要讨厌他,要把他赶走了。
不过,就算贺青冥讨厌他,他也还是要回去的,起码他要知道贺青冥还过得好好的。
只是……若离开贺青冥,离开子午盟,他又要去哪里呢?
他没有马上回去,而是答应了曲星河来牵机阁,也许也是因为,他害怕面对贺青冥会不要他这个可能。
他若永远不回去,贺青冥就永远没办法不要他,可是他又怎么能不回去见见他?
柳无咎枯坐了一下午,他虽然坐在房里,却好像是外头被烈日晒蔫了的柳树。
第177章
入夜时分, 曲盈盈醒了。
自从晏云之在湘水畔找回她之后,她就时昏时醒。从双峰山到鹊月峰,这一路并不长, 可她总是断断续续地梦, 久而久之, 她似乎已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
她惊叫着,终于从最后一个梦里醒来。曲星河和晏云之听见声响,都冲了过来。曲星河坐在床边, 晏云之在门前止步,看曲盈盈哽咽着扑入曲星河怀里, 哭着喊道:“阿兄!阿兄!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没事了, 没事了。”曲星河抱着她道,“你只是受了天魔女的蛊惑, 只是做了噩梦, 过一会便好了。阿兄在这里呢。”
他们拥抱着, 曲盈盈瑟缩不已,将自己的整个身子都埋在曲星河怀里, 好像一只流浪呜咽的小野猫。他们就好像小时候那样彼此依偎, 亲密无间,再看不见其他人。
晏云之退出屋外,慢慢把房门带上了。
曲盈盈轻哼着道:“那阿兄会一直在吗?”
“盈盈……”曲星河又无奈,又为难。
“我就知道, 阿兄都是骗盈盈的,就像之前你给我的那张假药方,你一直在骗我。”
曲星河叹道:“盈盈,我已没有办法。”
“不!不会的!”曲盈盈哽咽道,“阿兄, 会有办法的,一定还会有的!盈盈自幼无父无母,我只有你一个亲人,我只想要你,阿兄,我求求你不要死……”
“盈盈,我是大夫啊。”曲星河眼中似乎也有泪光,“若是有办法,我怎么会不给你呢?可是阿兄办不到了。”
“阿兄!”曲盈盈哭着抱住他,她要他留下,要他们两个人变作一个人,再也不会分离。曲星河一顿,他们已没有距离,这个拥抱太过亲密,也已不再像兄妹之间的拥抱。
曲星河稍稍挣开了,道:“盈盈,你已长大了,男女有别,怎么还像小时候这样粘着哥哥呢?”
曲盈盈盯着他,道:“难道我长大了,就不能抱你了吗?”
曲星河瞧着她,他的目光是温柔的,声音也是温柔的,他整个人温柔的便似一道叹息,可这声叹息对她来说,已是无尽的冷酷。
曲盈盈盯着曲星河,盯了好一会,可曲星河还是那样温柔,那样冷酷。
她的目光是刀子,他却是流水,抽刀不断,流水不绝。她再爱他,也不能让他爱她。
她低下头,脸上竟有一丝讥诮,道:“我知道了。”
曲盈盈破门而出,门外,晏云之却还没有走。
晏云之一直沉默地伫立着。不过一墙之隔,二人方才的对话,他都一字不落地听进耳朵里。
浮屠珠不在了,几个月来,这对心思各异的兄妹已对峙了太多回,他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心上却满是纵横交错的新旧刀疤。
曲星河快死了,这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曲盈盈并不相信,也并不接受。天魔女蛊惑不假,可也得她心甘情愿做梦。不然她不会直到今夜才醒来,但她醒了,又好像没有醒一样。也许她宁愿做梦,她宁愿要一个将死之人,也不愿意要晏云之。
晏云之看着她,心中忽有一种感觉——这也许是她和曲星河最后一次对峙了。
曲盈盈脸上泪痕未干,眼里却闪动着一种可怕的决心,道:“阿兄宁愿死,也不愿意要我。”
她说:“他会后悔的。”
晏云之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他还来不及问,曲盈盈却已挺直了脊梁,快步走开了。
他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她从未如此决绝,如此莫测。
她也从未好好看过他。
晏云之低下头,望着井里的影子,他的影子。他的脸上有一道可怖的瘢痕。
另一个影子却徐徐走来,于是他看见曲星河的脸。曲星河病的再厉害,也仍然是一个美男子,病气只不过让他添了几分让人想要靠近和探究的欲望。他的脸却只会让人看了害怕作呕。晏云之忽觉这两张脸放在一起太过讽刺,于是他不再看了。
曲星河道:“云之,你睡不着么?”
晏云之道:“我这就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