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明黛忽道:“你怎么知道?”
  那人顿了顿,道:“我听人说的呗。”
  明黛道:“放了这一个,其他的呢?他们没有出路,就还会再偷。若有朝一日,偷变作抢,抢变作凶,还能放了吗?”
  那人道:“到时候,你会下杀手?”
  明黛道:“有时候为了救人,也只能杀人。”
  那人道:“那么唐轻舟从不杀人,你也并不赞同。”
  “以刑止刑,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手段,但若要解决问题根本,却不能靠惩罚。”
  “如何解决?”
  明黛道:“自然是帮那些人找到出路。”
  那人道:“你年纪不大,口气却不小,一派掌门都未必能做到的事,你却要做。难怪你救了云岭秦家,人家却不领情,嫌你干涉他们门内家事太过。”
  明黛恼道:“你又大我几岁了?怎么来唠叨我?”
  那人挑眉道:“大你两岁。”
  两人你怼我一句,我怼你一句,有来有往,皆不甘落于下风。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却怼到了日落,怼到了月升,怼到青山已在暮色中归隐,碧水仍在月光下浮沉,怼到天色暝暝,二人这场龙门阵却还没能分出个输赢。
  吵着吵着,却已吵到了唐门脚下。
  第153章
  唐门乃西南名门, 门下以擅长毒药、暗器、机关而闻名江湖,虽比不得八大剑派的声势,却也无人敢小觑一二。
  八大剑派还未兴起的时候, 唐门便已成为武林中的一个传说。传说唐门始祖本为西南一位唐姓巫医, 后来开宗立派、广收门徒, 后人也便将他们称之为“唐门”。
  唐门盘踞于西南一隅,门派建于双峰山山腰之上,双峰一为乌头, 一为白头,乌头多风, 白头多雨, 四时风雨不同,门派亦有“乌白之争”, 百余年以来纷争不休, 甚至一度决裂, 无非为着“攻守”之辩、“医毒”之分。八大剑派兴起之后,唐门内部纷争逐渐平息, 转而一致对外。双方拉锯日久, 彼此猜疑,谢长风谢老盟主在时,才逐步化解了各大门派之间的干戈,后来唐门也便被认作中原武林一大名门, 一直屹立至今。
  到了双峰山脚,小船靠岸,明黛气呼呼地下船,又气呼呼地跑去牵马,道:“谢了!我要给你多少船钱?”
  那人收起来船竿, 背在背上,道:“我回我自己家,渡你过江不过顺手的事。”
  却听得暮色之中,远远传来唐门弟子的声音:“大师兄!你回来啦!”
  明黛惊道:“唐门大弟子,你是——”
  那人笑道:“我就是唐轻舟。”
  原来如此。
  这个跟她吵了一路的“船家”,就是唐轻舟。
  明黛转过头,又看见那根“船竿”,这么说,船竿也不是船竿,而是唐轻舟的独门兵器“雪里一枝蒿”。
  唐门擅长善于用毒,唐门子弟无不精通医毒,只有唐轻舟不一样。他不爱学那些瓶瓶罐罐,却捡了一只竹竿,习了棍法,自创了“惊涛十三式”。他的那根棍子上,既无华饰,也无锋芒,从外表看去,确实是与船竿无异。
  唐轻舟笑了笑,道:“恭喜你,答对了。”
  明黛道:“你自己装模作样,又怎么好意思阴阳怪气?”
  唐轻舟道:“谁叫你骂我?”
  明黛道:“你不一样骂我?”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一旁师弟们连忙劝道:“师兄,别吵啦,今天山上来了贵客,师父正和他会谈呢,咱们还是赶紧回去看看吧。”
  “会谈?”
  据唐轻舟所知,他师父唐岚已多年不曾与人会面,更不要说“会谈”了。到底是什么人,非得要唐岚亲自出马不可?
  “听说是青冥剑主。”
  贺青冥竟来了唐门。天枢阁一事过后,贺青冥几乎已隐退了,也不再在江湖上露面,这一回他不仅来了,还和唐岚会了面。
  贺青冥是和柳无咎一块来的。确切的说,是柳无咎带他来的。
  明黛随唐轻舟等人登上山门,未能得入内堂,却在门口看见了柳无咎。
  柳无咎站在一株楹花树下,他站得笔直,他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把剑。
  三个月不见,这把剑锋芒依旧,却似乎憔悴了。
  明黛道:“你带他来治病?”
  柳无咎道:“唐门善使毒,也善于以毒攻毒,我想试一试。但唐岚却开出了别的条件。”
  大门轰然被撞开了。一人走了过来,他走得很急,像一阵怒气冲冲的风。
  明黛花了一会功夫才认出来了,他是贺青冥。
  贺青冥却已不大像贺青冥了。这么热的天,贺青冥身上却还裹得严严实实,外头还罩了一件披风。他裹得这么严实,一走起来的时候,衣裳卷起,底下却似空空荡荡。更叫人惊心的却是他的脸:他的脸上已没有血色,只余下病色,他的骨骼轮廓都已消瘦,双鬓竟皆白了。他还未满三十岁,一只脚却已踏进了坟墓,只等着哪天另一只脚也踏进去了。
  唐岚追了出来,在他身后喊道:“青冥剑主!子午盟当真要置身事外?你当真要看着魔教吞并中原武林?”
  贺青冥道:“那又与我何干?”
  唐岚叹道:“我知道,八大剑派对不住贺家,可是我受季掌门所托……青冥剑主,如今各大门派元气大伤,唇亡齿寒,你就算不为武林公义,也要为门人考虑考虑。”
  贺青冥却道:“你劝我出山,金乌也派人来劝过。”
  唐岚陡然闭嘴,他睁着一双眼,两只眼似已变成两个血洞。
  “天子失其位,朝堂无主,群雄逐鹿。于是各大门派有如军阀豪强裂土盘踞,相互虬斗。所以有官、野,大、小之分,官大则正,小野则邪,百年以来,皆为此端。”贺青冥道,“在我看来,八大剑派和魔教并无不同。唐门主,我没有答应金乌,却也不会答应你。”
  贺青冥走了过来,柳无咎和他一块下山了。
  身后,唐岚还在喊着什么,他们却都没有回头。
  唐门长老们窃窃私语,有的人说:“贺青冥身为江湖一份子,却只想着报仇,不想做点什么。”
  有的人说:“可是贺青冥一开始并不是江湖人士,江湖也并没有善待过他。”
  江湖人毁了他的家,杀了他的家人,他到现在还被他们叫做魔头。
  天色已晚了。
  贺青冥二人下了山,他们既不住在唐门,山下也无别的人家,他们便找了一间被废弃的屋子住下。
  这间屋子已很破败了。蛛丝盈户,尘灰满地,屋顶、窗户还破了好几个大洞。柳无咎花了一阵功夫,才勉强把房子补好,又扫去一地的灰尘,一户的蛛丝,贺青冥这才进门。若换作从前,贺青冥本不必这样讲究,但如今的他若住进那样的地方,只怕这一晚上他便很难入睡了。
  贺青冥的桌上摆着一个药碗,药碗已空了。
  柳无咎盯着他干涸的嘴唇,道:“你把药倒了?”
  贺青冥道:“我喝了三个月,我已喝够了。”
  “你的病还没有好。”
  贺青冥道:“那不是病,也不会好。”
  柳无咎顿了顿,嗓子几乎哽住了。他道:“唐门不行,还有南疆,还有……”
  “我已受够了!”贺青冥道,“无咎,你为我奔波了三个月,从关中找到关外,找了一圈,又找回来蜀中……你为我做的,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不愿拒绝你,可是……可是无咎,你放过我吧!”
  贺青冥竟已语带哽咽。他倒在椅子里,他的衣襟有些乱了,露出来他已嶙峋的胸骨。
  柳无咎道:“可是你会死!”
  “我本来就会死!”贺青冥喘了两口气,又道,“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什么模样?又是什么感受?因为我答应了你,所以我每天,不,是每时每刻,都要用自身内力去抵御五蕴炽,我还有精力,却已没了力气,我的五脏六腑还在沸腾,可是身体已经沉寂、腐朽,再这样下去,我是不会发疯死了,可我会变作一个废人死去!我不想变作一个废人,我只想我死的时候还是一名剑客!”
  “那你要我怎么办!”柳无咎颤声,“你死了,要我怎么办!”
  贺青冥道:“你还年轻,你还有大把的时光,你还可以去交朋友,去认识更多的人,看更美的风景,你只要离开我、忘了我,你会有惊喜的,你也会有新的人生……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我身边,可你的人生里本来就不该只有我的。”
  柳无咎道:“我的人生?我已记不得了,我只记得你。你说的不错,我的确不只有你,可是我不能没有你。”
  贺青冥道:“无咎,你看你已长得这么高、这么大了,你就算没有我,也没什么的。你没有我,只会活得更好,起码很多人不会因为我而讨厌你、排斥你,你只是柳无咎,而不再是贺青冥的弟子。”
  柳无咎道:“不是因为这个。”
  贺青冥疑惑地看他,柳无咎低下头,道:“我只是想你。”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