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伯牙绝弦,知音难觅,千古之下,向来如此。
人生来孤独,却又不甘不满于孤独,于是总要求着什么,又总要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琴声似断非断、似续非续,尾音处却藏了几分苍凉与孤寂,那无人相和,无人相知的孤寂,便从春夜草木生长之声变化出一点萧瑟。
贺青冥那股子魔性于满心萧瑟之中,似又死灰复燃,上官飞鸾挥指弹弦,却似已压制不住他了。
她若失败,贺青冥也好,上官飞鸿也罢,一干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此时天边乌云作响,天色由明转暗,却听那道孤寂的琴声外,竟忽然多了几弦响声。
顾影空目光闪动,这是《潮生》。
一时间好似洪波涌起、碧浪掀天,潮生潮灭之中,竟别有一番金石争鸣的喑哑与放诞,便像阮籍穷途,长歌当哭,然而烈烈悲风里,又自有一番狂放不羁,纵然千夫所指,身死魂灭,依旧无愧于心,无悔一生。
于是一人化作鲲鹏做逍遥游,一人变身义士于暗夜奔走。两人往来九霄四海,直下五洋八荒,一个游历于出世与入世之间,一个却是极度的任侠自我,是尝遍人间七情八苦之后的不拘世俗。
最后两人变作一人,在天地之间悠悠地走,悠悠地唱: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
“……谓我何求?”
天色已暝,尘归尘,土归土,喧闹终归于一地悄寂。
林深处,忽地传来一道略显清冽的女声。上官飞鸾道:“阁下何人,可与在下一见?”
但没有人回她。
留给她的,只有一个未散的余音。
风声徐徐,吹动林叶深深,余音散尽了。
第140章
琴声也好, 刀剑争鸣也好,都已落下帷幕。
江天一色,都阴沉着同一张老人脸, 蛰伏一宿的乌云又翻涌着身子, 酝酿着新一轮风暴。
贺青冥已陷入昏迷, 风啊雨啊的,他听不见也管不着了。柳无咎抱着他,为他驱寒偎暖, 为他甘心疾首。贺青冥睁着眼的时候,他还不能这样抱他, 如今贺青冥闭了眼睛, 他怎么样抱他,也由不得贺青冥拒绝了。二人亲如一体, 至于旁的, 柳无咎不去想, 也不再去问。
柳无咎拿别人当空气,别人却没法子无视他们这对另类的师徒。其他人怎么看怎么别扭, 心生古怪, 偏偏又不好意思询问,只好自个干自个的。
顾影空没有留下来,他借口说捡些干燥的柴火过来,一入林子, 不见了众人影踪,便不再继续走了。江天阴沉,林子里更是只见其影,不见其形。顾影空杵在树林阴翳下边,没有挪步, 倒像是在等着什么人出来。然而这个时候,这个地方,除了在空中低飞的蜻蜓和在地上爬行的蛇蝎蜈蚣,又还有什么人呢?
顾影空道:“师弟,你既来了,又何必躲着我不见呢?”
林子里边走出来一个人,果然是前日再度失踪的谢拂衣,这次他还背着他的当归琴。顾影空一见到他的琴,便笑了:“五年了,师弟的琴声还是宛若天籁,叫人过耳难忘。记得上一回听你弹琴,还是师父在的时候,可惜后来他老人家仙逝,再后来——”
谢拂衣打断了他:“我今日前来,不是听你絮叨家常的,你我同门情谊早在五年前一刀两断,更不必再跟我套近乎。那天被冯虚子搅和了一通,今日你我狭路相逢,合该做个了断。”
顾影空忽道:“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跟我做生意,管你只赚不亏。”
谢拂衣讥笑道:“是跟你做生意,还是跟你的主子做生意?”
顾影空皱了皱眉头,道:“师弟,我好歹也是你师兄,你可不要这么没大没小,免得叫旁人说我们华山弟子不讲礼数。”
“兄不友,则弟不恭,何况你跟魔教的人来往,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华山弟子?”
顾影空道:“为兄的却不知道了,这话又从何说起?”
谢拂衣道:“八大剑派管辖别业护卫,一路上关卡重重,却偏偏放了魔教头子进来,这样不可思议的疏漏,你是想怪属下办事不力,还是想把黑锅甩给其他剑派的头上?”
顾影空恍然大悟:“你是认为我跟魔教金乌他们有勾结?”
谢拂衣冷冷道:“难道不是么?”
“师弟,这你可就错怪我了。”顾影空道,“我一心想要拿下金乌,又怎么会和他们沆瀣一气?”
谢拂衣道:“你想要擒拿金乌不假,想要以此为契机,行借刀杀人之事,也不假。”
“借刀杀人?”顾影空似乎很是惊讶,“杀谁?”
谢拂衣道:“青冥剑主。”
顾影空不解道:“我跟青冥剑主无冤无仇,又为何要杀他?”
“子午盟动摇了你在西北的威信,贺青冥早已变作你的眼中钉肉中刺,你恨不能光明正大地拔除,如今终于找到机会,又怎么会轻易放过呢?而且你记恨他庇护过我,你心中记恨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放过。”
顾影空竟笑了起来:“好!说得好!”
谢拂衣道:“你承认了?”
顾影空道:“师弟讲的这般精彩,我又如何能不赞叹呢?不过啊,师弟,你跟师姐他们,都犯了同一个错误,那就是你们都以为我做的这些事,只是我一个人想做的。不错,我是想除掉贺青冥,可是这也是八大剑派那群老古董的意思。”
谢拂衣道:“所以你就和魔教串通勾结?”
顾影空摇头,道:“我早说了,我跟魔教没什么关系,顶多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跟魔教有关系的,是天枢阁,是南宫玉衡,他才是中间人。至于贺青冥,他只怕早知道魔教要杀他,也知道魔教和南宫玉衡有联系,但他还是来了,为了报仇,他以自己作为赌注,无论赌输赌赢,都是一本万利,可惜他运气太好,碰上了你和上官飞鸾,又多留了一会性命。”
谢拂衣道:“所以你们心知肚明?”
顾影空道:“有些事,即便心知肚明,也是要做的,这一点,不用我来教你。”
谢拂衣又道:“你说要做个顺水人情……这个人情的代价是什么?”
顾影空道:“自然是浮屠珠。”
谢拂衣道:“除了浮屠珠呢?”
顾影空道:“八大剑派从此不再过问河西的事。”
谢拂衣不敢置信道:“你把河西拱手让给他们?师姐好不容易才夺回来!”
顾影空道:“师姐可以夺回来,我也可以!”
谢拂衣喝道:“顾影空,你简直是丧心病狂!”
“我丧心病狂?”顾影空笑了,“师弟,你在外流浪的时候,华山可都是我在打理,你以为打理一个门派是那么容易的事吗?你以为魔教不是好东西,可其他剑派又是什么好东西?他们一个个恨不得趁机瓜分华山!师弟啊,我这个华山掌门的位子,可当的不安生啊!”
谢拂衣冷笑道:“你这个掌门为什么当的不安生,难道你自己不是心知肚明?若换了师姐,华山又岂会这般不安生?”
顾影空眼皮底下翻滚着一道阴狠的光。他道:“我知道,你们所有人都看不起我,觉得我这个掌门当的不如师姐!”
“难道不是么?”谢拂衣道,“师姐为人光明磊落,深受爱戴,可你呢?这五年来你都干了什么?你在打压异己!挑起门派纷争,你想要八大剑派永远变作你的一家之言!”
“我想要华山独尊有什么错!”顾影空道,“华山本来就是八大剑派之首,他们本来就该俯首称臣!”
“那师姐呢!”谢拂衣怒道,“师姐她哪里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害她!”
“她哪里对不起我?”顾影空呵呵笑了,“是啊,她哪里都对得起我,可是我永远都是老二!还有上官飞鸿,有他一天,师姐永远不会多看我一眼!他们那么般配,那么恩爱,我又算什么?”
顾影空兀自激动,谢拂衣却道:“好了,我帮你问完了。”
“原来如此。”
顾影空听见这个声音,登时僵住了。他木然地转过头去,看见了一个人,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上官飞鸿。
“原来……竟是如此。”上官飞鸿道,“枉我一直把你当兄弟,阿云不在了,我一直把你当弟弟看待,结果你才是害她的罪魁祸首。可笑,真是太可笑了。”他一面摇头,似是不断否定自己,一面眼眶却已红了,“可叹阿云她……她竟信了你,她的好师弟,竟夺走了她的一切。”
“她的一切?”顾影空像是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她的一切本应是我的一切!若没有她,我就是师父的大弟子,我就是华山掌门!她不过是一个贫苦孤女,来历不明,又如何比得上我?可是啊……”他忽而又哀伤,又无奈,“可是若没有她,也不会有我,不会有我的从前,我的今天……她既夺走了我的东西,就该把它们还给我,把她自己补偿给我。”
上官飞鸿喝道:“你简直混账!阿云她不欠你的,更谈不上什么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