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很多人来看她,也只是想瞧一瞧江湖上一年一度的热闹, 人总是爱热闹的, 爱热闹是人的天性, 这原也无可厚非。
热热闹闹的唾沫星子啐了一地,密密麻麻的雨点从天而降, 飞扑到一张张形容激动、好奇、惊讶、沉思、哀伤的脸上。
钟声阵阵, 雨声惶惶,抬棺人一步步、一声声,缓慢而沉重地走向象林馆门。象林馆中,七贤皆列其位, 似乎也正望着他们的后来人,面上却已无忧思,亦无悲喜,无贪嗔痴、怨憎恨。他们已死了,死亡赐给了他们久违的沉静与安宁, 所以他们的雕像,自然是什么神情也没有。
活着的人里,神情却已各异。五年来,季云亭死了,又没有死,她活着的时候,在江湖掀起来一场巨浪,而后她死了,江湖上因她奔涌的浪花亦从未平息。很多人仍记得她,不是以她为榜样,就是以她为旗帜,支持她的、反对她的,都要说自己才是秉承季云亭之志,才能获得旁人的青睐、崇拜,才能继续支持她、反对她。于是爱她的更爱她,恨她的亦永远被她烙下痕迹。
无论如何,季云亭在众人眼里,的确已死了。围绕她的种种,也将在祭典之后盖棺定论,再往后,还会有人记得她,还会有人爱她、恨她,但再不会有人怀疑她是如何死的了。
大家只会记得,季云亭之后,顾影空继承了华山掌门,而顾影空之后,将有他的传人,从他的手里接过掌门之位。
这就是顾影空要做的,他不仅不会抹去季云亭的痕迹,还要为她增添无上荣光,她的荣光,即是华山的荣光,也即是他这个继任者的荣光。他要用她的身后名,为自己的未来铺平道路,而他不为人知的罪孽,将由失踪的谢拂衣一力承担。
这恰恰是谢拂衣最不能容忍的。他知道祭典过后,一切尘埃落定,他将再难有机会寻到季云亭,也再难有机会扳倒顾影空。但他如今只是一个被放逐的琴师,他若要重生归来,就必须揭下自己的假相,做回谢拂衣,但若他做回谢拂衣,他将会必死无疑。他只有等,等顾影空也不得不有所顾忌的时候,但当下不是这个时候。
当下,他只有躲在人群里,做一个陌生人,望着他的一众同门,望着他那一方躺着他师姐雕像的紫檀棺,望着紫檀棺前一左一右,传说中最爱他师姐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男人,已从一只温驯的头羊,变作一条窥伺的毒蛇,那么另一个男人呢?
还有那一个女人,那一个神秘莫测的女人,季云亭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又救下了从巨鲸帮逃出来的谢拂衣,谢拂衣曾以为她是自己的盟友,但那日他前去刺探的时候,顾影空早已知道了他的行迹。他本以为那是她的缘故,但后来顾影空又中止了寻找他的行动——顾影空不认得他的这张脸,也不能确定,这个身在漕帮,伴在青冥剑主身边的琴师,是不是就是谢拂衣,即便确定了他就是谢拂衣,顾影空也不能不顾忌漕帮,不能不顾忌贺青冥。
顾影空似乎也很清楚谢拂衣如今的处境,没有人想死,谢拂衣如果不想死,就必须永远顶着别人的身份,永远“失踪”下去。或许比起让谢拂衣死,让谢拂衣苟延残喘地活,更能让他得意。
贺青冥……贺青冥也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他与贺青冥谈了条件,但他们双方都有隐瞒。他不过是要利用贺青冥借来一时的庇护,贺青冥也只不过是为了寻找浮屠珠的线索。
他早知道,季云亭“死”后,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托付信赖。
从来知音难觅,何况他一个末路人。
雷声滚滚,局中之人目光纵横交错,人海似已暗潮涌动。
雨声渐渐弱了,从呼啸的怒吼,变作哽咽与哭诉,天公却不作美,突然降下来一道闪电,劈开门前一棵大树,大树从中剖开,一分两半,一半堵在门口,一半截住顾影空去路。人群议论纷纷,一人惊喝道:“苍天降怒!”
有人惊惶,有人诧异,顾影空猛然回头,似要揪出来那一个人,却被攒动的人头晃了视线,看不真切。
谢拂衣蓦然笑了,这一遭下来,只怕顾影空想要做什么,便不那么顺心了。
“吱呀”一声,一个抬棺人被天雷吓住,慌得手脚凌乱,雨天泥泞,他这一乱,脚下忽地打滑,身子一晃,紫檀棺便这么滑了下来,碰到地上,发出一道古怪的声响,又眼看着要滑到象林馆外。紫檀棺这一下触地不要紧,然而棺中尚有季云亭雕像,雕像以玉造成,如若继续磕磕碰碰,怕是要玉碎当场!
众人哗然,众人之中,上官飞鸿、顾影空、谢拂衣、云纤纤更是陡然色变!
“阿鸾!”上官飞鸿一声暴喝,妹妹上官飞鸾立即会意,腕上碧玉金睛双环斜斜飞出,于檀棺之下救出那一个早已被吓破了胆的年轻弟子。与此同时,云纤纤惊叫一声,上官飞鸿、顾影空二人齐步跃进,只顾影空身法慢了上官飞鸿一步,落在他身后。众人看时,只见上官飞鸿一人当先,一力抗下檀棺,又化了一股巧劲,恍若拥抱一般,将它轻轻揽在怀中。
众人不住惊诧,早听闻藏剑山庄庄主剑法高深,却不曾想还是天生神力,这一道檀棺沉重非凡,即便是八大剑派弟子,也得八人合力方能抬起,一路运送,上官飞鸿却仅凭一人之力,便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它,一丝晃动都不曾有,亦未让它再沾上一滴泥水。
顾影空只迟了一步赶到,面上似乎多了一丝焦急,“阿兄!阿姊没事吧?”
贺青冥等人面色微动,谢拂衣神色更不大好看。他们都没有想到,顾影空与上官飞鸿竟然十分亲近。
顾影空仓促之下,神色、称呼都做不得假。季云亭是他师姐,他唤一声“阿姊”,自然天经地义,但他却唤上官飞鸿为“阿兄”。
“放心,无碍。”上官飞鸿语气温和,竟如同安抚幼弟,他转过头,又对上官飞鸾道,“阿鸾,那孩子怎么样了?”
“他没事。”上官飞鸾坐在木椅上,回头应了一声,又扶起来那个年轻弟子,那弟子千恩万谢一番,“多谢,多谢上官庄主,多谢二小姐救命之恩!”
上官飞鸾微微笑道:“不必言谢,你是华山弟子,华山与藏剑山庄本来就亲如一家,何况救人危难,乃我江湖儿女的分内之事。”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顾影空命人送那名弟子下去休息,又对上官飞鸿道,“阿兄,我和你一块送送阿姊吧。”
上官飞鸿道:“不用了,我一个人可以的,你去看看其他人吧。”他一面说,一面已抱起来檀棺,往象林馆走去。上官飞鸿身长八尺余,在一干人中,几乎是一座耸然而起的玉山,他英姿神武,行动之时,又如渊渟岳峙、沂水春风,然而他抱着它的时候,神情温柔得如同少年,他抱着它的样子,亦宛若抱着那一个曾经笑着跳入他怀中的少女。
顾影空望着他,神色变化莫测,他又转过身,望着人群的方向,却忽而一笑。
那一个方向,方才千钧一发的时候,谢拂衣关心则乱,也和他们一块追了过来,只最后停住了脚步,又把自己藏在人海茫茫之中。
第129章
人群如雁行, 忽而齐聚,忽而又散开了,变作零零碎碎的星点, 散落在象林馆内。
上官飞鸿等人安置好檀棺, 只待祭典之后, 棺中人像便归入七贤祠了。顾影空四下扫了一眼,仍一无所获,又走到上官飞鸿跟前, 道:“今日骤生意外,多亏了阿兄及时出手, 不然那几个毛头小子还不知要生出什么岔子。”
“华山的事, 藏剑山庄自然责无旁贷。这些年你整顿华山上下,着实不易, 听闻你治下颇严, 可那些孩子也不是存心的。阿云在时, 曾与我说,人生在世, 立身处事当需严谨, 但待人接物需严宽相济,方得长久。”
顾影空目光闪动,却笑了一笑,“阿兄的话, 愚弟铭记在心。阿姊一去,华山诸事繁多,是愚弟太过心急了。”
上官飞鸿道:“八大剑派纷繁复杂,个中原委我不甚了解,也不便插手, 但你师姐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我都一一记在心里,我只希望华山将来不要忘记她。”
顾影空仍笑着,但他已明白了,上官飞鸿这一次过来,是劝诫,也是警告。顾影空近年来的所作所为,已逐渐背弃了季云亭“不拘一格,广纳英才”“同门一心,八大剑派”的宗旨,他在华山排除异己,唯我独尊,对其他门派,则极尽收拢敲打之能事,于是近年来,八大剑派彼此猜忌更甚,对外又更为排挤。但顾影空声势愈盛,麾下簇拥者亦不在少数,所以纵然有人议论,也不过背地里骂他几句罢了,却无法动他分毫。
顾影空道:“阿兄,你和阿姊是一条心,难道我就不是么?可是八大剑派如今什么样,你也清楚,尤其是那些掌门、舵主,逆了他们心意的不是我,是阿姊。我不是不想和阿姊一样,只是我现在还办不到,阿兄,正如我当年所说,我从未变过,你且等我一等吧。”
上官飞鸿定定看着他,似乎是要看他这一番肺腑之言有几分真假。顾影空又道:“阿兄,你与我、阿姊一同长大,小时候,你和阿姊总是护着我、照顾我,你们如何待我好,我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你和阿姊在一起,我虽然伤感,却也欢喜,可惜……阿兄,我从小没了父母,又没了哥哥,如今阿姊也去了,你便是我唯一的亲人了。”